贺开宇左思右想,拉住公冶,惨兮兮地说:“影青,我觉得好可怕,要不然我们装晕去医院吧,再待下去,等蒋队来了……要被骂死的。”
护士在一旁提醒:“不装晕你也要去哦。”
公冶坐在嘈杂忙乱的现场中,为自己砍伤的小臂进行包扎,人群的叫喊反而衬托出他身上极致的冷寂。骨裂的小指慢慢扭回,长直,恢复如初,公冶凝视着它的变化,眼眸深处渐渐像熄灭了一样,刻着无边无际的暗意。
“知道古慷的身份,你不怕,非要和他当面对质,如今听说蒋队要来了,你反而怕了。”
“你难道不怕吗!”
公冶侧头看向他,笑了笑:“我习惯了。”
“古老师!”
“会长——”
不远处发出巨大的骚动,他们循声望去。
古慷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戴着手铐被押至众人面前。阳光照着他,那副佝偻的身躯似乎挺直许多,他环视每一名干警,目光落向救护车。
“快走。”
民警示意他往前走,他没动,只是端详公冶渡莲摘掉隐形眼镜的双眼。
没过多久,他露出个不明不白的笑,说:“和你妈妈长得好像啊,我即便到了这把岁数,但是你妈妈,她垂泪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
猜疑的议论声如涟漪波荡散开,古慷言辞之间满是意犹未尽,他显然是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夜晚。公冶沉寂片刻,霍然站了起来,爪牙也没收住。
路法医和贺开宇同时按住他:“别被激。”
别被激?
可他侮辱的是我的亲人。
这让我怎么忍受?
公冶死死咬着獠牙,深恶痛绝地瞪视着一身白衫的古慷,除了握紧拳头,他什么也做不了。
“大家,大家,都安静!你们听我说!你们看——这是公美伤害我的证据!”古慷举起两只哆嗦的手,小臂有三道血红抓痕,众人大惊,古慷再把手指向公冶渡莲,“就是他!你们一直敬佩信赖的人民警察,就是这个样子的!诡异阴森的眼睛!吃人的牙!满手沾血!时刻处于愤怒的、不稳定的状态!我挚友的尸体此刻横陈在我家,就是被这名警察砍死的!可警方只字不提!这样的杀人魔一直扬言在保护我们,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人群中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听得脸色都发白了,好奇的小孩子挤到最前面想一探究竟。贺开宇伸手把公冶挡去身后:“他在说什么……”
“还让他在这里演讲?快带走!”
民警们如梦初醒,抓着古慷的肩膀要拽走。古慷步履蹒跚,却继续声音洪亮地呐喊:“太可笑了,我们竟被如此阴暗、腐败的体制保护着,我们真的得到了保护吗?!从今往后,美食家只会只增不减,他们会披着‘法制’的皮囊,像今天一样急不可耐地找上门来,用一双黑色的眼睛伪善地监视你,我们无法制裁,因为他们才是制裁者!我们从此要活在一个随时随地‘被吃’的社会里!而我们的子女,子女的子女,一代一代,生生世世——终将陷入比我们惨烈数十倍的绝望之中!永远也无法获得解救!!”
小孩的手一阵疼,他仰头凝望牵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脸好僵好僵,眼珠像铜铃一般瞪大着,小孩害怕地叫道:“妈妈……?”
“你胆敢再说一个字!!”
民警把他往警车里押去,古慷拼尽全力撑住车门:“想想我们的孩子!他们一辈子只能活在恐惧里,他们人生的意义在哪……不,不!我们的孩子诞生于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最终会化为美食家脏臭的排泄物……太荒唐了!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悲惨的国家吗?!”
“我们的国家病了!病入膏肓啊!!”
“古慷!!!”警察们不敢对他动作太大,毕竟是个老人,伤着哪了又是一顿麻烦,可他们再也不能忍受他当街发表洗脑式言论,转头狠声对几个年轻的小刑警喝道:“疏散民众!赶紧!!”
古慷被塞进车子里,仍在悲愤地喊:“我那么老了,可我不想认输!我只是——想为国家做出一丁点,哪怕——一丁点的贡献!”
“古洛啊——我的祖国——请你凝视我——请你看看我——”
“古老师……”人群中有人流泪了。
“我不要做英雄,我让自己满手污秽,我罪恶满身!所做的一切只为实现祖国的和平,可我得到了什么——”
他拖着苍老的身躯朝外爬,向太阳伸手,举起枯瘦的手腕,激烈晃动的银色镣铐锃锃折射着光,在警方的蛮力控制下,他露出满脸的绝望,面向广大群众,梗着粗红的脖子声嘶力竭大吼:“我得到了什么啊——!”
怒喊穿破云霄,惊彻人心,全场的死寂在这一刻忍无可忍地爆沸开来!
女人放开了孩子,面对走上来赶人的警察,掏出塑料袋里的一盒鸡蛋,一颗接一颗朝警察奋力砸去:“滚开!你们是美食家的帮凶!滚开!!”
人群中骤然拔高一声:“陈诲文老师也被杀了!被那个公美吃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捂着胸口哭喊:“你们简直是恶魔啊!你们要害了我们老百姓啊!”
“我很早就想问了,为什么公安机关要好吃好喝供着美食家行凶作恶?他们就是群无脑的种猪,不应该统统杀掉吗?!”
“别忘了!52年我国对全部的‘顶级混血’执行过一次死刑,也就是说美食家是可以通过司法途径抹杀的!”
“没错!你说得对!国家再执行一次吧,把所有美食家杀了得了!真是太气人了!公美杀人就不管!我们老百姓犯点错就要被抓!什么世道啊!”
“把那个公美交出来!”
“杀了他!杀了他!!”
“拍他的脸!全网搜索他的代号!一定要闹上GS总部!”
场面混乱得像爆发了战争,路法医见他们掏出手机,眼疾手快抓了一顶警帽扣在公冶头上:“人群中有抵美协会成员,他们在故意煽动大家!”
贺开宇急道:“古慷说的都是假的!他在恶意诋毁!”
公冶进退两难,在铺天盖地的骂声里快丧失思考的能力。他不能再留在这。
“影青你回车上!开宇你也是!”
“我?!”
“你要被波及的,回车上快点——”
形同虚设的警戒带被一股脑冲破,最前方的刑警压制住了一批暴怒的民众,但压不住整整一群,狂躁的人潮轰进了现场,带着必死的意志向救护车蜂拥而上。
扔鸡蛋的女人太瘦弱,她被撞得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小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被无数只脚轮番践踏,爬起来又被踩下去,身体在尘土里像濒死的鱼翻滚着:“妈妈——!不要啊啊啊啊妈妈——”
“别过去!”一个警察抱起小孩,逆着人流好不容易挣脱出危险地带,孩子胸腔剧烈收缩,哭得合不拢嘴:“救我妈妈!求求你了叔叔!你救救我妈妈啊啊啊啊——”
女人被踩得全身是血,已经不动了。不计其数的木棍铁棒在空中扬起,见了警察就狂劈乱揍,一名女警被团团围住。
“不要打人!别打——”
只顾着嚷嚷的多半是普通群众,至于拿棍子的必然不是什么善类,正是他们在警戒带外觍着脸问东问西妨碍执法。公冶没想到现场潜伏着如此多的协会成员,女警被淹没了,他冲上去把发疯的他们扯开,扶起受伤的女警拉出包围圈。
“打他!是公美!他伤还没好!快打死他!”
“小八你走!太危险了别管我——”女警脚不行了,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外一推。
“住手!不要打她——”
有了一个缺口,几名刑警趁机冲进包围圈,把那些疯叫的暴徒迅速反剪制服,踢开满地的棍子:“停止反抗!你们的行为已构成犯罪!阿辉给他上铐!!”
啪啪啪!啤酒瓶和石块从四面八方飞来,砸在救护车车窗上,阿辉回首望着车子周围挤满了人,失声叫道:“影青和开宇有危险!”
砰——!
一声枪响,暴乱的人群霎时冻住,朝天鸣枪警告的刑警神色惊恐:“不准再闹了,否则我们将采取武力制止!”
“好啊,好!警察开枪了!警察要杀老百姓了——!”
公冶被挤得呼吸不畅,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他们面目狰狞,唾沫横飞,把他当做过街老鼠指着鼻子一个劲地诅咒唾骂。
“害虫!畜生!吃人的恶鬼!你配当警察吗!你个禽兽不如的杀人犯!给我滚出古洛!”
“滚出古洛——!”
“抓住他!帮我抓住他!”
路法医搡丢了,开宇也不见了,医护人员都吓破胆躲进了车底,棍棒在人海中横扫,直直朝他甩来,打中公冶受伤的手臂。
他吃痛不已,单手扶住了救护车。
“他快不行了!”一个妇人迫切地叫道,“快给他致命一击啊!”
“不要不要!闹出人命了!不要打了!”人群中有个小年轻,拼了性命才挤到公冶身边,挥舞着手臂阻挡攻击,“不要再打了!你们疯了吗?!”
玫瑰三叉戟高高地映射在瞳仁中,随之挥来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对准那个劝架的小年轻当头劈下,公冶心惊,立刻推开了她。
“青——”
嘭!!!
重击声沉闷地刻入骨髓,可他身上不觉疼痛。公冶向后一退撞在车窗上,托住倒向自己的人。
四周莫名其妙安静了,喘息声此起彼伏。
小年轻睁圆湿润的眼,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公冶也在轻喘,看了眼小年轻,又看了看围满的人,最后意识才回到手中托住的这人身上,紊乱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间扯紧。
不动了,为什么?
掌心有湿漉漉的液体,是谁的?
意识快散了,眼前在天旋地转,嘶吼隔到了天边,人影都在压过来。
那人沉沉地往下坠去,整个人的重量拖着公冶一起跪在了地上,公冶下意识去摸他的头,更湿了,这是什么。
“……”
“开宇。”
贺开宇没有任何动静,挂在公冶的肩膀上,垂着头,殷红的血沿着肩颈一路流淌,淌到刚包扎好的雪白绷带上。
“不……”公冶渡莲张开嘴,瞳孔震颤着,“不要……”
“开宇啊——!”路法医衣服都烂了,挣出人群,惊叫着扑上前,豆大的泪珠刮散在半空中,“开宇醒醒!”
“开宇?!”
“贺开宇——”
同事们奋力扒开人群聚拢过来,失态地呼喊着,公冶抱着满头是血的贺开宇,浑身的麻木让他感受不到怀中的分量。
还是没变。
他发现自己还是没变。
和二十年前一样,他又一次把生命中重要的人推向刀尖,又一次坐视了他们的死亡。
自私到极点。
……
市医院,急诊大楼。
极乐付完医药费,听到走廊上传来急躁的喊声,一闪而过的几道身影全是熟悉的,她在原地呆了一秒,即刻追了上去。
诊室的门打开了,坐在长椅上抄着手臂闭目养神的毒株睁开眼睛:“医生怎么说?”
邓烟雨关上门:“医生说我再晚来一点,伤口就愈合了。”
“什么极品医生,爱开这种玩笑?”
“问题不大,磕破点皮,这几天不能沾水。”
“你血流得那么壮观,我以为高低要打个石膏,”毒株插着兜站起身,静了几秒说,“你听,楼下貌似很乱。”
“拜托,我耳朵没有那么灵。”
“喂!出事了!”走廊转角口,极乐飞快跑来,“市局刑侦支队一名刑警被抵美协会打伤头部昏迷不醒刚推来医院做手术!”
邓烟雨一脸惊愕,毒株淡定地问:“和东行案有关?”
“是的,现场踩死了两个人,很多警察受伤,组长也在,”极乐慌了,“他好像不太对劲。”
邓烟雨怔怔听完,连担心的时间也没有,拔腿朝急诊手术室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