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得到了一个孤苦无依的稚童应有的照顾。营养均衡的饭食,舒适的床铺,和同龄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除了不能见到思念的家人,这和他在歌华的生活并无太大分别。
契机是一只鸟。
那天骤雨初歇,午后,课外活动照常展开,绿眼睛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在草坪上奔逐打闹,年长的则聚在一处聊天。廊下,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女抱着纸夹板,目光追随他们,偶尔在反馈本上记几笔。
公冶在图书室挑了《小王子》,准备去常待的大枫杨下坐着看,靠近时发现树根那躺了只鸟,羽毛潮湿地耷开,急促的呼吸使它浑身都在大幅度鼓缩。
它特别小,是出生不久的幼鸟。公冶慌张地望了望高处,正值五月,这株古老的枫杨到了挂果期,落下数不清的绿穗,数量多得把枝干都压沉了。
浓浓绿意里,全然不见巢穴或母鸟飞掠的影子。
公冶蹲在幼鸟边上,焦心地看它残喘,身后冒出一个声音:“莲,”有个要好的伙伴走近,撑着弯曲的膝盖,奶声问他,“你在看什么呀?”
“有只小鸟,好像从树上掉下来,快不行了,”公冶站起身,说,“我们快去告诉院长。”
“要告诉我什么?”
他们回头,见抹着红唇的院长顾令萍双手交叠放于身前,正含笑望来。小伙伴立刻熊抱过去:“妈妈,我和莲发现一只小鸟,快死啦,你救救它。”
“是么,好可怜的小家伙,它的妈妈为何没看顾好它,”顾令萍的语气饱含怜惜之意,略微倾身,瞧了瞧鸟,问他们,“谁先发现的?”
小伙伴诚实地说:“是莲。”
微风刮来香水味,公冶屏息,顺应她无声询过来的目光,点了点头。
接着,他左半边脸登时没了知觉。
清脆的掴打声先炸响,他们根本没看到那只鞭笞的手,它狠绝得犹如急欲将脖骨分离、斩首示众的森白砍刀,削来的气流有种强|暴的味道。小伙伴眼皮未动一下,就眼睁睁看着莲应声摔倒。准确来说,他是被什么东西掀翻在地。
“为什么要虐待小鸟?”
鲜红可怖的指印在公冶脸上惊心肿起。他脑袋轰嗡着,指甲抠满泥污,左边火辣辣一块疼得不忍去摸。醒过神的他动了动,通身一凉。
他瞪着身体下面的幼鸟,上一秒还在垂死挣扎的鲜活小生命,已经被自己压扁、压死,和烂泥搅和着碾在一起,尖喙那里迸射出一股白花花的黏液。他惊惧的泪珠怆然滚落:“不是我……”
小伙伴瞠目结舌地傻站着,人早就吓呆了,都没去看最爱的妈妈死扯着莲的头发往回拖,只知道莲不乖,惹妈妈生气了。
——只有坏孩子才会惹妈妈生气。
“为什么不叫我妈妈?”
“为什么讨厌我身上的香气?”
“为什么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给你吃的,穿的,用的,我就是你母亲!为什么你还想回到她身边?!”
冷硬的物体套上大动脉,公冶怎么也扯不下来,被顾令萍掐紧脖子,一声声振聋发聩地逼问。女人涂脂抹粉的脸数倍放大,闯入视野,毛孔清晰可见,他看见了她褐色颠簸的瞳仁里的自己。
一个孤独的,怯弱的,被抛弃的自己。
堵塞成灾的思念猝然冲破囚笼,小公冶哭喊着清绝:“妈妈——”
“我就是你妈妈!你看着我!!”
公冶使出全部力气推搡她,即便他还是个孩子,顾令萍也经不住被美食家这么奋力一推,她连连后退,两个徒弟急忙搀住:“顾院长!”
他不要再待在这了,他要回家——
他要回到“那个地方”!
公冶的脖子被掐成一片瘀紫,他咳出胃里翻涌的水,脚滑了两步,连滚带爬向通道外的那束耀眼天光跑去。
“把他带到手术台上,”顾令萍的口红晕开了,沿着嘴角蹭到下巴,像吐了口不干不净的血,却满眼放光地微笑,“现在,马上。”
她的两个徒弟交换眼神,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的开关装置,只待公冶跑到离光芒最近的地方——按下按钮。
他小小的身子烧得冒烟,眼珠电得吊起,在凌迟死刑犯的高压电流下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像条暴晒在毒日里的死鱼,滚烫的地表轮番炙烤着它,焦肉一层层往外绽,蒸发出底下糜烂的骨头。电流还在贯通他的体内与体外,他快死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却没有一点饶过他的意思。
电流再放大一轮,他的头颅就要烤断了。顾令萍欣喜若狂地观赏着心爱的孩子在地上抽搐翻绞,她嘶哈嘶哈地喘,眼球凸爆。
“不要停。”
“继续。”
她兴奋地说:“让他失禁。”
公冶忘了第一次进那间手术室,失去的是哪个部位,只知道没过多久,他的胳膊和腿又重新长出来,长完整,光滑剔透。儿童福利院创办至今,收留的孤儿美食家里没有任何一个具备这样迫近神论的身体素质和恢复力,那些白衣使者抚摸着他抽芽吐绿的娇嫩肢体,目光崇拜贪婪,俨如在摸一件文物。
一台台手术下来,GS独玉分所在今年汇总出一份史无前例的绿眼人种人体生态研究报告,详尽程度乃至震惊了总部。
而这仅仅是开端,公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熬到第二年的。生日那天,顾令萍的徒弟推着轮椅,将他带到手术室,他盯着银盘里排列齐全的熟悉针管。
“今天,不要打清醒剂,好吗?”
消毒水味弥漫,无人应答他,均在准备切割缝合用的手术刀片、镊子,一袋袋不明液体和血浆包挂上支架。
“不要打清醒剂,”公冶抖着白得发紫的唇,说,“求求你们了。”
“你们听不到我说话吗?”
照旧是一阵沉默,于是他挣出轮椅,用新生的腿走过去,把盘子里的针剂拿起来,五指用力,金属针管和里面的液体统统爆裂,流出他的指缝。
众人这才看向他,包括站在门口观察的顾令萍。
“你想干什么,ce-408。”白衣男子戴着口罩,冷漠叫出他的名字,一个编号。
“我说我不要打清醒剂!!!我不要打!!!”
公冶活似个发病的疯子,冲所有人咆哮,满脖子暴起不规则的筋脉,嶙峋的骨架在人皮下因愤怒而咯咯拱动。顾令萍走到他面前,漠视他。
香气催化了他惊恐的激素。公冶已神志不清,把她视作救命稻草,揪着她的衣摆:“我会听话,我随便你们怎样,这一个要求都做不到吗?!我不要打清醒剂!让我昏过去好不好?求你们了,求你们——”
“那你该叫我什么?”顾令萍问他,“你,该叫我什么?”
公冶充血的眼睛微微战栗,终究是低下头,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妈妈……”
“妈妈,我……求你……”公冶在她面前跪下,哽咽叫着,“妈妈……”
一年了,一年了,他终于——
顾令萍眸底透出怪异的狂喜,疼惜地笑起来,搂住他的头。
“你知道我为何那么爱你吗?”她爱抚着他的黑发,“我初次见你,你眼睛的颜色胜过世间任何美好的事物,让我无比动容,所以今天,莲——”
她蹲下来,握住他的双手,诚恳殷切地说:“让我挖了你的眼睛吧。”
“……”
公冶没有说话,直视着这个魔鬼。
而顾令萍在他美好的眼睛里,找到了他对自己的那股恶心,想千刀万剐的恶心。
所以,她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这一次,清醒剂加倍注射了进去。他的感官空前敏锐,手术刀消杀得极冷,划过眼睑,切开角膜,割裂玻璃体,肉眼在一顿细密的刀声里支离破碎。
每个人的耳边都充斥着一个七岁孩子凄厉掀天的惨叫。
每个人都没有停手。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在GS独玉分所待了将近十一年。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他们会把他折磨成人彘、猪猡、张着嘴巴嗷嗷叫饿的肉球,再竭尽全力挽回他身为人的尊严。
拆下白纱布的那天,顾令萍端详他的脸,心情格外好。午后,她破天荒地同意让他参加课外活动,室外洒着朗朗晴光。
公冶走出阴冷的手术室,站到久违的阳光下。他简直没了人样,那副躯体像患了晚癌,濒临死亡地大病着,身上瘦得只挂了一叠皮肉。
他没有去枫杨树下,鹌鹑般胆小,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圈着膝盖一动不动。
远处欢声笑语,草坪上来了几名年轻男子,和孩子打成一片,抱起一个孤儿美食家笑喊着“飞喽”。他们穿一袭黑,胸口别着金属紫花,是从前边办公大楼过来的。过了很多年公冶才知道,这些人是为公安效命的公美。
原来,他一直在受公安的保护吗?
不,他更不明白了,自己现在待的地方,到底算什么?
向那些公美寻求帮助有用吗?
其乐融融的大家庭里,一名公美的视线环顾开来,不慎与他对撞,在他脸上停留寸秒,就无关紧要地移了开去。
没有人想接近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归属权是顾令萍。
正义就在前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正义永远不会眷顾到他身上。
又或者,这些人,从来不是公冶所期盼的正义。
他们只拯救人类与文明,而小白鼠的在这个世上的责任,就是贡献最大意义的死法。
破灭的心不会再碎了。他望向一年前来时的那扇大门,圣女雕塑一如既往轻泛金光,门外的大道衔接着GS分所大楼,母亲便是在那里消失的。
……
“等妈妈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