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客栈,先住下,我带你过去。”
夏不言拍着胸脯顺气,带着魂灵离开玄宸塔,一路向着客栈前进。
“忘川河畔共有九九八十一家客栈,我们就近去你过来时的那家。”
“八十一家,”魂灵平淡的语调听不出这是问句还是陈述句,“那个婆婆不是孟婆?”
夏不言斟酌了一下,觉得后面一句应该是在问他,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婆婆?”
“——哦,嗐,你说客栈前的那个老婆婆啊,不是。你们人间都传说孟婆汤是孟婆熬的,而孟婆呢是个七老八十岁的老婆婆。但这传说只对一半——孟婆可是轮回司最好看的女官使,虽然不是二八年华,但远不至于七老八十岁。而那些客栈前面的老婆婆,都是轮回司下属,她们——”
夏不言看着空无一人的客栈,大脑宕机片刻后迅速运转:还没到戌时,分发孟婆汤的老婆婆应该还没走,就算今天汤提前发完了,她收摊走了,客栈门前也有当值的鬼差;就算鬼差偷懒去哪儿躲清闲去了,那还有魂灵呢。可现在,半个鬼影都没有!!!如果不是他眼睛出了问题,那就是——他们现在在魇界里。
夏不言左手抓起右手垂下的宽袖,擦了擦眼睛,但眼前还是空空旷旷的,与刚才别无二致,除了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片槐树叶子。
夏不言:“…………”
此时,他更希望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半晌,他才喃喃开口:“我们在魇界里。”
夏不言崩溃:“你的魇界为什么会是冥界!?!?!?”
这话一出口,那个魂灵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松动,如果把那个细微的表情放大,应该是惊诧和疑惑吧。
但夏不言没空去管对方的表情了,他只是在愤怒、无奈、疑惑的情况下喊出了那句话,但现在略微冷静下来,一阵后怕紧随而来。
是啊,为什么一个从“上面”来的魂灵魇界会是冥界?
夏不言退后一步打量着眼前的魂灵,无法言说的窒息感紧紧包裹着他,一阵眩晕感袭来让他险些站不稳。
面前的魂灵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应该被画进画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这儿。因为静止的画会让定格他的模样,不会像现在这样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魂灵,却仿佛死过千百遍一样,静态的面容处处透露出诡异。
夏不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灵是不能继续渡下去了。
先离开这该死的魇界的魇界再说。
夏不言猛吸一口气,掏出一张黄表纸,尽量控制手不抖动的画了张符,催动符咒出魇界。
——天地间空旷得令人发寒。
之前进了三次魇界,之前以为是没进去,现在看来是一层套着一层一直在进魇界。
那现在就需要出三次。
夏不言画的第三张符堪称龙飞凤舞,比他刚开始学习画符画的还难看。
但难看是难看了些,符却没画错。
当看见客栈前支起的大锅和在鬼差指挥下排了一长队的魂灵时,夏不言心里那根绷得太紧就快要断了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你先去客栈住下,里面会有人帮你办理入住。”夏不言的声音带着遏制不了的颤抖。
“你声音在抖。”魂灵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夏不言。
“没有。”夏不言生硬回应。
夏不言在对方接下来可能的“为什么”问出来之前,挥手招来一个鬼差吩咐他带魂灵去喝客栈,自己脚下抹了油一样顺滑地溜走了。
溜了好远距离,夏不言停下来,唤了附近几个鬼差过来:“你,去总殿,你去幽冥谷,你,去鬼域,你去覃山……去找我师父,就说有一魂灵诡异至极,需要他老人家出马,让他等我过去细细告知。找着了就回来给我报个信。”
鬼差听完后立即四散。
鬼差最后是在幽冥谷的林子里找到夏不言的师父嵬介的。
嵬介是冥鬼,与冥界同存。和他绵长的生命一样,他的形象也有种仙风道骨之感。须发尽白,满脸沧桑。但这副老人的面容算不上好看,但不至于凶神恶煞,所以平时并不会戴鬼面。
嵬介听完夏不言因心悸而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伸手抚着齐整的长须,眼睛快眯成了缝。
过了良久,夏不言忍不住要出声时,嵬介开口了:“带我去见见那个魂灵。”
嵬介看见夏不言口中那个诡异至极的魂灵的第一眼,就知道这魂灵不普通。
因为这个魂灵周身围着一圈淡淡的环火流光。当然,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这圈流光应该是某种封印或者是——保护屏障。
环火流光,冥界据说失传已久的一种灵术,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魂灵身上?他进了幽玄门之后经历了什么?
可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这个魂灵身上半分其他痕迹。
“师父?”
嵬介挥挥手,缓缓叹了口气,“我渡吧。”
低沉粗犷的声音很有威慑性,夏不言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抿着嘴退到了一边。
嵬介负手缓缓走近魂灵:“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嵬介盯着魂灵,眼神并不锋利,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半晌,嵬介点点头,以一种老者特有的慈祥说:“那就进魇界吧。”
抬手,压下,快得甚至连吹过的风都来不及撵上嵬介的白胡须。
阴冷的风贴面而过,黏黏糊糊的,裹挟着一股草被碾碎了的味道。
他们站在一道凸凹不平的石路上,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壁,遮的下边没有一点光线。
冥界随处可见的幻草在这儿也看不见,嵬介画了张符点燃,火苗窜出的瞬间,一阵黑雾笼过,火苗像被用盆水从上面浇下来,熄灭得彻彻底底。
在火苗仅燃烧的那一瞬,嵬介看见了石壁上若隐若现的一抹寒光。
暗色隐藏了嵬介骤然放大的瞳孔。
嵬介当机立断退出了魇界,阴风裹着他干瘦的胳膊猎猎作响。
“为什么出来了?”魂灵在夏不言开口前先问了。
其实夏不言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因为以他的悲惨经验来看这个魂灵的魇界肯定不会自然消散,出来是迟早的事。
但这才进去……几秒吧。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嗑出一颗瓜子,就这么卡在牙齿间呆呆地看着他师父和那个一脸平静的魂灵。
“那个地方不能继续待了。”
夏不言听出来他师父说这话的时候不同于平日的沉稳,隐隐透着些……急促,于是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瓜子。
“那是什么地方?”
夏不言一听忙转过身用口型给魂灵说:“你怎么没点眼力劲!!”
但嵬介回答了:“冥界,无妄涯。”
“啊?”夏不言一边眉梢都快翘进额上碎发间了,“我怎么不知道冥界还有这么——”
“不言,带他去喝孟婆汤吧。喝完就直接留下来吧,不用渡第三次了。”嵬介打断夏不言,又凝重地看向魂灵:“你渡不过去的。”
魂灵眼睫微动,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是一声极轻的回应,听不出半分不甘和怨憎。
等魂灵喝完孟婆汤,嵬介负手立于台阶上,没看阶下的魂灵,而是望向远处的忘川,半晌,缓缓开口:“你入我们这行做渡灵师吧,进魇界或多或少会受反噬,我那徒弟才进了一会儿你那魇界,这会儿已经躺下了,而你却没什么事都没有。这么特殊的体质不做渡灵师可惜了。”
嵬介说完,收回目光,静静等待魂灵的回答。
“好。”
听不出悲喜。
嵬介点点头,“给你自己取个名字吧。”
魂灵罕见的皱了皱眉,半晌没回应。
“既然想不出,那就凭天数吧,”嵬介甩出一张布帛,那布帛飘到空中,骤然变大了好几倍,浮到魂灵面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这是千字表,你随便圈,圈到什么就取什么字。”
魂灵抬手隔空随意划了一个圈,泛着光晕的圆圈射到巨大的布帛上,圈出一个字,“左”。
他手指一转,又随意圈了一个,“忘”。
“左忘。”魂灵读出来他的名字。
“不再圈一个?”嵬介在后面问。
“两个字,够了。”
“好,”嵬介郑重的点了点头,“左忘,以后就拜到我门下吧,我教你怎么渡灵。”
左忘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