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天一直是一个颜色,按理这会儿不会比“白天”暗到哪儿去,但幽冥谷一带的天比其他地方都要暗一些,加上这院子里外杂七杂八、枝繁叶茂的树,凭空多出几分黑夜的感觉。
长夜漫漫,已过子时,往常在酒楼这个时候贺晚早就神约周公了,但今天却没有半分睡意。
应该是那八瓶十三茗的作用,贺晚这么想着推开阳台的门,想看看冥界的夜晚。
这院子从大门口往里面看就是四合院的制式,但从外围看就有些小洋楼的风格了——大部分房间都有延伸出去的阳台,就算是一楼也不例外,阳台外围拿白漆粗栏杆围着,高度到胸,正好可以撑起手臂。
冥界的夜晚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特别是在幽冥谷,这一带不像小镇那边起码有些商业化的痕迹,勉强还能算得上几分人间烟火气。这一带四周全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谷底像是原始森林,遍布参天古树。统一制式的房屋分散在层层掩掩的树林中,相互之间隔得很远,在林子里逛一天,都不会遇到半个鬼影。
贺晚倚在栏杆上,看着外边古树影影幢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栏杆。
突然,他听见楼上有细微的声音,像是瓷器碰撞声,很轻,但还是被他听见了。
他踌躇片刻,双手在栏杆上一撑,向上一翻——
“半夜翻栏杆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清冷沉缓的声音与贺晚的脚同时落地。
贺晚转过身,看见左忘坐在软垫上,小矮桌上放着一套茶具,笑道:“半夜不睡觉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一阵风吹过,阳台外的一棵树轻轻摇晃枝叶,摇下来一片线形流畅的叶子。
“左大人现在喝茶,后半夜是不打算睡了吗?”
“助眠茶。”
贺晚闻言一笑,也不客气,坐在左忘对面拿起茶壶往空茶盏里倒了盏茶:“正好我也睡不着,借左大人的茶试试。”
茶香从贺晚的茶盏里飘出来,萦绕到左忘鼻尖,明明是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左忘却觉得对方的茶香气更重。
可能是自己这盏已经凉了,于是左忘又往自己茶盏里添了些。
丝丝缕缕的茶香伴着几分很淡的中药味弥漫开来,恍惚中,对面的人与记忆深处一个身影慢慢重叠——
也是这样暗沉沉的夜色,这样的一方小矮桌,没点灯,只有零星幻草漂浮在周围。
空旷的崖顶矗立着一个二层木屋,木屋背后是参天古树,前面是深邃的山谷和重峦叠嶂。小矮桌就摆在木屋二层的露天小台子上,有点像此时的阳台。只不过桌上的不是茶,而是七零八落的酒壶。墨绿色的底沿,往上慢慢渐变成浅蓝——松雪酿的酒壶。
真奇怪,这种小细节都清清楚楚的,但却看不见对面那人的面容。那人绯色外袍,里衣是月白色,头发半散着,周身气度懒散却又有种浑然天成的上位者之感。他整张脸掩在阴影里,拿着酒壶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手背上隐约能看到青筋脉络。
从远处山巅吹来一阵风,裹着松香,轻轻盈盈地拂过木屋。屋檐下挂着几块木牌,下面吊着红色的流苏,风一吹,流苏乱舞。
那绯色身影仿佛也跟那流苏一样弱不经风,风拂过,跟着轻颤起来。
那身影和在点心店魇界里的幻影好像,但这次却没有看到那个黑色宽袍、束着发的身影。那个身影应该是坐在绯色衣衫的对面,可这次为什么没有?
突然,左忘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都是以绯色衣衫对面的角度,在这个角度,看他的衣衫颜色,看他的拿酒壶的手,看他那阴影下似乎噙着笑的嘴角……
突然,对面那人放下了酒壶,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衣袖,看向这边,嘴角的笑意好像更深了,“发什么呆呢?”
“发什么呆呢?”又是一句。
左忘一瞬间分不清这句话又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突然被翻出来的,亦或是……此时真真实实存在的。
“怎么,左大人困了?”
像鲸鱼浮出水面换气般,左忘重重吐了口气,远山高台、绯色衣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贺晚幻草冷光映照下的面容。
左忘看着贺晚,突然想,如果把这张脸放在那绯色衣衫的人脸上……
“左大人?”
“嗯?……你刚刚说什么?”左忘强行拉回思绪。
“我说你是不是困了?”
“你说的是这句?”
“啊?不然呢?”
“没什么。”
贺晚看着左忘有些迷离的眼神,“看来左大人这茶果然有神效,可怎么对我好像没什么用啊?”
“算了,既然左大人困了,我也不打扰了。”贺晚喝完茶盏里最后一点底,起身走到栏杆前,打算原路返回。
“等等——”
贺晚转过身,左忘的眼神里不见半点迷离,“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左忘看见贺晚撑在栏杆上的手臂突然一僵,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可旋即,他又恢复了平日里一幅没心没肺插科打诨的神情:“谁知道呢,说不定左大人曾经渡过我的某个前世魂灵,再说不定左大人还和我那个前世魂灵有一段露水情缘,啊不,旷世奇缘,才让左大人如此念念不忘,生出你我之前见过这种错觉。”
左忘这次没在意贺晚那调侃的话,只注意到了最后的词上,喃喃道:“只是错觉……”,再一抬头,刚才还在眼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