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轮正滚滚向前,耳侧是良争喋喋不休的嘱咐。
“多年来圣上在朝政上受三公牵制,根本无法亲理朝政,饶是这般,他待良家仍旧不薄,凡事上都鲜少苛责良家,如今圣上掌权,良家一定要誓死……”
话在眼前滚滚而过,可良知秋对此全然无心,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将头靠在窗边,目光已然干涩。
良知秋一向尊重父亲良争,深知他与众不同,是个耿介之士,他与朝廷上下同样明白,到底是谁杀了三公,可他却并没有秉正无私的提点小皇帝,反而不时透露出对良家未来一片大好的喜悦和激动。父亲与那些一朝得势的臣子变得一模一样了。
良知秋也曾为父亲劝解自己,认为良争近日这般,一定是因为多年来受尽了以三公为首的党羽的排挤和责难,他深信良争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可他何尝不知,所谓的清醒或许从未存在过,父亲良争只是卸下了伪装,露出了他人皆有、他也不例外的那一面——对权的渴求,对命数的执拗。
那种自以为无欲、实则深藏不露的野心,如今终于发了芽。
今日小皇帝毫不遮掩招良家入私殿的目的,他就要提携过去数年没有效忠三公,而反一心为自己的几位功臣。
那日良争在听完圣旨时,猛然打了一个战栗,目光极为欣喜的举步去向祠堂。
良知秋跟在身后,看见他极尊敬的父亲跪拜在祖宗的面前,用力的磕了几个响头,毫无遮掩的大声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他抬起头来时,目光震颤,竟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癫狂。
就是在那一刻,良知秋的心猛然向下一沉,双手变得冰凉。
他很清楚,人在低谷时尚且好谋善断,可一旦登上顶峰就会茫然自失,遂迷忘反。
若祖宗在天有灵,听见那声“保佑”,会欣慰吗?
原来他在世上最敬爱的人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权利中人。
令他痛苦不堪的还不止这些。
日来,吴府的人都在四下寻找吴颜,他心知吴颜已死,也大概猜到他是因被灭口而死,但他不敢透露一分半点,除了想为吴颜挽住最后一丝尊严之外,也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日劫走他们的那群人是从何而来的。
那日,当他在黑暗中听到李三粗的声音之后,他二人相继被敲晕,等醒来后,他已经出现在了集市的角落。
他对这一切只觉得莫名其妙,无法理解。
回到京城,才得知礼贤王死了,李三粗也死了,死前竟还发狂般在贤王府大杀了一场。
他虽然与李三粗并不熟悉,但当他那日随父亲出城时亲眼看见李三粗挂吊在墙上的无头尸时,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城墙下的百姓们垫足,议论纷纷,“官府说了,这是百年也难有一个的食人魔!”
他蓦然想起李三粗那张粗糙却憨实的脸,不对,他绝不是食人魔。
整座城似乎都开始说疯话了。
也许连他也有点疯。
那天,他不该像个疯子一样呵斥佟十方。
她没有疯,即便是疯了,她也有疯的理由。
“知秋,打起精神来。”
父子二人已经前后脚走到了承前殿,可他仍旧愣愣走神,思绪在天在地就是不在心。
如此大喜之日,良争并不关心他在忧心什么,只简单提点了一句便先行迈入殿中。
今日殿内受招的臣子,除了良家父子,还有四五人,他们每一个人对三公的死都心知肚明,起初还装模作样的呜呼哀哉了三五句,但在确定了今日不再有来者后,便索性不再遮掩。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这枷锁总算是落下了……”
“圣上过去越是不胜其苦,未来就越是能够扶摇直上……”
“我等定当竭力为皇恩效命……”
良知秋望见小皇帝眼低浮着一片泡沫似的白光,像是突然被清了心智。
他又忽然听见良争道了一句:“要真论其事,那佟十方何不可被称为是一场及时雨?疯是疯了些,狂是狂了点,但总算下对了地方。”
良知秋怔楞了,他瞪眼看着身前的父亲,越发看不明白他到底是谁。
为了讨圣上的欢心,为了接下来的官途,他居然顶着一头华发去戏谑素未谋面无辜的佟十方!?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陷入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癫狂?
一切都失控了,他感到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