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微微福身,毕恭毕敬地示意屋里,“殿下,请。”
能被名声在外的绥阳大长公主如此暗中祭拜的,在迈进去的那一瞬间岁檀想过好几个可能人选。
然而当她脚真实踩在祠堂的地上,一步步走进去时,还是觉得自己见识少了。
因为不是一个人,她看到的,是——一排。
一眼扫过去,上面的名字陌生又熟悉。她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作为新妇参加皇室祭祖时,她在皇庙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名字。
所以,这是……沈家的祠堂。
意识到这点的岁檀顿时讪讪,颇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里走也不是,出去也不可。
然而绥阳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挥挥手,示意侍女扶她起来,岁檀赶忙跟着上前,也想伸手搀扶下——
突然的,绥阳挣脱开其他人,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凌厉的目光紧紧盯着,面色大变。
“凌云……把这个给你了?”
岁檀一愣,循着目光望下去,这才想起为了今日祭拜,她特意带了那只沈凌云相赠的、据说是静妃遗物的翡翠手镯。
“皇姑奶奶,这……”
她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想要混过去,谁知绥阳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突然像是舒了口气般,先是低笑出声,尔后像是想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偌大的祠堂里只回荡着这莫名的笑声,那么爽朗,又那么苦涩。
身后,是一排述说着沈氏皇权血与泪的牌位,岁檀越过她望过去,不知怎的,明明脚下该是个让人心生敬畏的地方,心头却无法控制地一遍遍涌出悲凉。
“你叫……岁檀,是吧。”
片刻后,绥阳一边咳嗽着一边问道,岁檀应声,抬起头,咫尺间二人目光相汇。
她已经很老了,眼珠混浊,佝偻着身子,早不复当年随先先帝纵马打天下的英姿飒爽。
但那双手依旧苍劲有力,握在腕上,像是刻进骨头里。
她望着她,慢慢扬起嘴角:“好孩子,来,姑奶奶给你讲个故事。”
*
沈凌云找来时,岁檀还坐在祠堂门前的台阶上摆弄着玉镯。绥阳大长公主及其随从已经离开,暮色下,唯有她认真的侧脸,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
“岁檀。”
岁檀应声抬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一边如常询问道:“和母妃聊完了?你许的什么愿?”
沈凌云站在她面前,夕阳在他身上氤氲出一层朦胧,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温和的气息一如既往。
他弯弯眉眼,伸手拉起她,并在她跌跌撞撞倒向自己时,一只手臂霸道又温柔地横到腰后,同时俯下身,不容拒绝地找到两瓣香唇。
光风霁月三殿下极少表现出如此有侵略性的一面,何况还是在佛门重地的护国寺。
一个可能的念头在脑中划过,岁檀霍地瞪大眼睛,刚铆足劲准备推开人,突感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就再也支撑不住地软倒在眼前的怀里。
坚实有力的臂弯牢牢抱住她,似对此早有预料,禁锢的力度越来越紧。
与之相对的是岁檀抓住他袖子的力道,使出吃奶的劲攥在手中,是在用最后的力气对抗着迷药的效力:
“不许、丢下我、自己去、襄城!”
下一刻,汹涌药效淹没意识,她一个恍惚,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沈凌云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静静抱着她,感受着她因为不甘昏迷而颇为不安分的呼吸,目光温柔如水。
似乎仅仅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天边晚霞都未完全消散,又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整装待发的武将们接连出现,一个,又一个,最前面,是手持红缨枪、重又恢复武装的赵平愿。
“殿下,时辰已到。”
沈凌云没有回头,打横将岁檀抱起,小心地进到屋子里放到床榻上,垂眸为她盖好被。
做这一切时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最后俯身亲吻她的乌发时更是宛若对待珍宝。
此时此刻,他的身后,是两世出生入死的兄弟,眼下的他们还是那么鲜活,尚且不知道在襄城的漫天黄沙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而面前,是他比命还珍贵的爱人,就是可惜,他受万民供养,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没办法真的把命给她。
两世,无论是不是所谓的天道大男主,他都是百姓的“三殿下”,抵御外敌本就是他义不容辞的义务,即便最后马革裹尸、死无葬身之地,也不逃避不退让。
可岁檀不一样。
襄城是他过不去的劫,他深陷大梁泥潭,注定要为国捐躯,但这不是她的。
塞外总是无边无际的连天风沙不适合她,惨叫和杀戮也不应该叨扰到她,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没他,她应该在异世无忧无虑,有他,她应该在上京无忧无虑,无论他在不在,那么生动的一个人,都一定会有一个璀璨的人生。
她对于他,是偷得的浮生半日闲,这短暂的半年时间,是他至死都不会忘记的黄粱一梦,只是现在,梦醒了。
他不能残忍地将她也拉入无穷无尽的阿鼻地狱中。
沈凌云用力闭了下眼,强迫自己转过身,仿若是下定决心,又像是在告别:“我们走吧。”
说完,他抬起脚,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武将们沉默尾随,共同奔赴他们的战场。
——你许的什么愿?
笑意盈盈的声音响在心头,是她的好奇。他嘴上没有说,但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默默回答:
——母妃,这就是岁檀,是我最爱的人,即便儿臣无法和她长相厮守,也请您一定、一定要保佑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