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将醉赶到医院的时候,冯盛的妻子正站在抢救室门口认真听医生说明注意事项。
说是站,实际她大半个人都依托着墙壁借力支撑自己随时都要垮掉的身体。
没有喘息的机会,一张又一张的通知单递到她面前,催促着她尽快作出决定,在上面签好自己的名字。
她身旁的小姑娘看着身边的陌生成年人们来来回回神色紧张,似乎隐约从中意识到了什么。
所有微妙地情绪里,最终占了上风的还是恐惧。可她又不敢黏在自己妈妈身边打扰她,因此只得揪紧衣摆,借助瞪大眼睛左看右看的动作压制不安。
尚未对生死有具体概念的年纪,她只知道屋子里面躺着的人是自己的爸爸,而身边的大人们似乎在聊很重要的事情,他们谈论的内容关系到她是不是还能见到爸爸。
何将醉坐在走廊长椅上无声注视着面前的孩子,看着看着竟有些出神,恍惚间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也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他在那个时候就明白了所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并非仅存在于虚构的恐怖故事里,其实在现实里也是真的存在的。
那时旁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怜悯同情,觉得他小小年纪就经历这种遭遇实在可怜。
在这种心态的促使下,他和他的家人就变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议论声越多,他就越不想对外展露出一点脆弱。
偏不让那些人看穿他。
也许当时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在,但其实这也是当时的自己唯一能和整个世界抗衡的手段了。
那个从小生活的大院、那个摇摇欲坠的处境,都不是他能继续待下去的地方。
当他鼓起勇气想作为血亲去领走那个方正盒子时才知道,他所能得到的只是一个镌刻在英名墙上看得见摸不着的名字而已,再无其他。
连盒子里那一捧灰都没有。
或许也谈不上遗憾,毕竟他都没有“来不及”的机会。
只是眼睁睁看着接到通知的人像往常一样奔赴战场,再后来就是轮到自己接到通知,然后第一次奔赴自己一个人的战场。
人生还得继续。
医院的嘈杂声重回耳畔,面前忽闪着的大眼睛在某一刻突然捕捉到了刚好拐弯冲她走过来的高挑身影,小姑娘难得有了些放松欣喜的神色,但也不敢出声,只是一路小跑过去,一把紧紧抱住了那人。
何将醉木着眼神下意识顺着她的背影一路看过去,在来人配合地一把抱起小姑娘的时候,两个刚好对上视线的成年人同时一愣,似乎双方都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
“你那眼神怎么像偶遇恋恋不忘的前女友、结果发现对方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似的。”池观月抱着小姑娘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中途敏锐察觉到他似乎情绪不佳,便率先打破沉默调侃他,“不过要是顶着你这么张脸的人哭着求我回头的话,我没准儿真的会降低一下道德底线。”
何将醉轻轻一合眼,再次睁开眼时神色清明,甚至还带了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看着她一路靠近:“你这么说的话,会让我以为我只能靠脸吸引你。”
她挑眉在他身前站定:“这么说还有别的?”
“别的就不在这儿说了吧,还有未成年在呢。”
池观月翘起嘴角,狐狸一样微微眯了下眼盯着他。
“媛媛?”长椅上的许曼签完字回头没有看见孩子的身影,疲惫又焦急地唤了一声。
池观月俯身把冯媛放了下来,任小姑娘一溜烟地跑回妈妈身边,而自己则停留原地。
“这事说来话长——今天我的最后一个行程是和许曼一起的,节目录制结束后我看她接了个电话,紧接着她的情绪突然就变得不对劲了,说是要赶紧去医院。我不放心,所以就开车把她送过来了。结果我也是到了这儿之后才知道,她居然就是冯盛的爱人。”
何将醉点点头:“那她知道之前你在医院救了冯盛一命的事吗?”
“我其实没打算说。本来冯盛情况就不好,没必要说出来更让她担心。”池观月冲着冯媛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但是没想到半路上这小机灵鬼全给我抖落出来了,我当时正开车呢,她连个捂嘴的机会都没给我——你呢,你之前查案的时候见过许曼吗?”
“我是今天第一次见她,之前只在调查资料里看过她的信息。”何将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她好像是娱乐节目的主持人?”
“对,她主要负责综艺类节目的主持工作,是这几年最炙手可热的主持人之一,风趣幽默业务能力很强。但是没想到……”池观月停顿半晌,深呼吸了一口气,“算了,还是说说冯盛和夏家那边的情况吧。我也是刚到医院,这两边现在都是个什么情况?”
“昨天冯盛的状态还是可以的。除了原本黄疸那些症状之外,只发现了他腿脚和前几天不太一样,好像有点水肿。我过来的路上听警察说冯盛刚才出现了呼吸衰竭症状,听意思可能撑不了多久了,现在抢救主要是为了赶上见家属最后一面。至于夏家——”
周澄之前对夏家人作出过评价——这一家人都不是善茬。但凡有一个拖后腿的,这案子都没准成不了。
当时的他只是基于夏延裕的所作所为对夏远鹤做出了推断概括,并没想到袁雅反倒成了“螳螂捕蝉”之后的“黄雀”。
索性这“黄雀”过强的目的性使得自己本身太过心急。过快暴露自己目标的结果,就是让她现在的镇定看起来支离破碎。
袁雅起初以为小儿子的死亡只是孩子间单纯打闹导致的意外。但她以为归她以为,事实并非如此,或者说在她看来结果其实未必非要和事实画等号。
监控的位置在事发时几人的身后,监控里的画面只能看见夏延裕俯身在小儿子身边的背影,并不能知道他过去时孩子是否已经死亡。
在她看来,如果自己另外添油加醋几句,说夏延裕原本对家人尤其是孩子的漠视的话,那他是罪魁祸首的事情就是“事实”。
毕竟大儿子确实也受了不少他那个当父亲的冷眼和苛待,所以即使警察真的问到孩子头上,她也不怕孩子说错什么,反正这些都是事实。
再加上她早已准备好的那些与夏延裕相关的其他证据,送他进监狱并不是难事。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凶手”,居然就是她在这个家里尽力想要守住的最后的希望。
两方监控提供的一音频一视频,补全了整个案件的最后一块拼图。
“三月二十一号那天你们在万悦购物中心餐厅吃的那顿饭,夏延裕是怎么和你说的?”
袁雅苍白着一张脸,眼神空洞:“他说‘家丑不可外扬’,就这样。他最在乎的不就是这个吗?只要面子上好看,实际里面怎么样对他来说不重要。他说他有办法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让我听他安排就行了。我也没得选,事情已经那样了。”
最后几句话仿佛耗尽了袁雅剩余的所有力气,听起来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所以你当初向下属推荐野营地的初衷,也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吗?”
袁雅的瞳孔倏地放大,细嫩的一双手被她攥得关节发白:“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觉得我也和夏延裕一样是——”
何将醉把到目前为止警察同步给他的案件进展大致和池观月说了一下,与此同时抢救室的门倏地被人从里面打开,医生跟许曼说了几句之后便把她和孩子放了进去。
“我记得那孩子后脑还有个钝器创口来着,查出来原因了吗?”池观月嘴上追问着,抢救室那边的情况却又强势地分走了她一部分注意力,“虽说是死后伤,但应该也对破案定罪多少有点影响吧?”
何将醉点头语气平静:“夏远宸的脑后伤是夏延裕为了做伪证制造出来的。”
池观月难以置信地收回目光看向他。
何将醉后来去夏家找监护器那次,原本是从两个孩子的卧室开始找起的。
当时他注意到了床头柜上摆了盆绿植,花盆里的绿色落叶多得并不合常理。但当天由袁雅引起的一系列变故以及案件的突破性进展让众人忙得不可开交,那盆植物的反常特征也并没能让他及时联系到其他什么线索,于是也就暂时搁置了。
直到后来总结复盘再次提到夏远宸的脑后伤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来这茬,意识到盆栽反常地出现大量落叶是因为曾经受到大幅度震动或挪动。
而搁置它的床头柜在细看之下也不难发现,其大小和墙面上留下的空间痕迹并不吻合——床头柜在近期是被人更换过的。
顺着这个思路,警方果然一路顺藤摸瓜在附近一个回收站内找到了被丢弃的旧床头柜,并在柜角处成功提取到了夏远宸的DNA。
这处血迹,正是夏延裕为了做伪证方便嫁祸而在确认自己儿子死亡之后,抱住其头部猛击柜角所留下的。
玩具录音里那“咚”的一声闷响,正是来源于此。
池观月歪头想了想:“袁雅不是有监控录像吗?她难道不知道他儿子后脑的伤是夏延裕干的吗?夏延裕如果真想做伪证的话,为什么还非得把床头柜换掉,没必要啊?”
“聪明反被聪明误,”何将醉答,“他猜到了法医根据撞击程度可能会怀疑实施途径以及施暴对象,所以宁愿换了个新柜子蹭点血作伪证。至于袁雅的录像——”
也许该说袁雅的录像能保存到家里这一系列变故都已经算是幸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