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亮格外明,就像在嘲讽靳浪因一个吻心潮涌动难以平静,而林杦烟走得毫无留恋。他独自在黑暗里站了很久,最后只能留下一声冷哼,挥手洒落一地不知什么时候撕碎在手中的桂树叶。
那天夜里的失控无迹可寻,三人信步走在前往极东之地的路上,然而,彻底出了南山,才知世事多艰。
“这才是如今世界真正的样子。”扶摇尊者指着满地饿殍。
即便有扶摇分身镇压,建木枯萎的趋势却不可逆,这世间仍然向着毁灭的深渊滑落,越是远离南山的地方,越是民不聊生。
此地已饥荒三年,干裂的黄土地上寸草不生,零星几个人衣不蔽体的趴在地上,暴露在外的身体就像几节枯柴,也只有这样的人还能留下如此完整的身体了,若是稍有些血肉,恐怕都得落入他人腹中。
而在如此贫瘠的地方,突然走入三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着实引人注目。
一个头发蓬乱,骨瘦如柴的妇人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下子扑在靳浪脚下,她怀里抱着个婴儿,头大身子小,看起来像个怪胎,怪胎瞪着一双混沌的大眼睛吸吮着手指,或许也不是婴儿,只是从出生就没吃饱,营养不良,才长得这样瘦小。
他们出来的那一瞬间,更多人的目光看了过来,那些目光中含着数不清的渴望与贪婪,妇人恐惧的低着头,一手紧紧抓住靳浪衣摆,“老爷,老爷,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靳浪下意识看向林杦烟,只看到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随后转过头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女人,瑟缩着,明明已经怕得浑身发抖,却也不愿意放开自己的衣角。
“我救不了。”靳浪说。女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散了干净,颓丧的跪趴在地上,她本就没有力气,散去了哪点回光返照的希冀,抓着靳浪的手一下子垂下,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蒙上阴翳,就连生机都随着散尽,而怀中那小儿仍然一脸懵懂的啃着手指,片刻之后低头看着母亲,眼睛里涌出泪花,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四周暗自窥伺这边的人眼睛一亮,一个形貌枯瘦的男人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向三人靠近,然后猛的出手拽住了死去女人的手臂,缓缓,缓缓的拖向路边,见着三人都没有动作,更多人走向这边,以一种哄抢的姿态拖走了死去的女人,几个更虚弱的男人来得晚些,已经插不进人堆里,于是将目光看向呆坐在原地的孩子,几双枯柴一样的手臂伸来,指甲里还带着漆黑的泥土。
然而在即将抓住孩子的下一秒,被人一脚踹翻在地。靳浪弯腰抱起小孩,冷喝一声,“滚。”
周围的人一哄而散,扶摇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一个饼子掰碎一角塞进孩子嘴里,“先带走吧。”
这一路还有太多相似的故事发生,他们都知道只有一种方式可以真正拯救这些人。
夜色渐深,三人歇在一处荒野中,靳浪生了一堆火,烧起热水,扶摇给孩子探了脉,“看骨龄这孩子已三岁,身体还算康健,就是饿得狠了,看起来才像个婴儿大点。”
小孩吃过用热水泡软的饼,想必是太过疲累,不一会儿久昏睡过去,扶摇轻轻抚摸着他泛着潮红的脸颊,小声问:“只有重塑大道才能救世,而如今我却如此缓慢行事,视这水火人间于不顾,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些。”
林杦烟看向他,“前辈也不过是恐惧罢了。”
“你说的对,我也怕死。”扶摇轻笑,“你又在想什么那?”
林杦烟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靳浪,“我在想,修者与天争命,未尝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火堆中木柴爆裂噼啪作响,几只扑火的飞虫湮没在火焰里,扶摇尊者无奈摇头叹道:“年轻人……”
靳浪手中挑动火堆的木棍微顿,双眼直勾勾盯着林杦烟,“若非要选哪?”
他眼睛里的火焰又开始燃烧,林杦烟没有回答,反而将他拽进怀中,执起他的右手摆弄,靳浪并非什么养尊处优的人,一双手表面看着修长白净,握在手中才能摸到久握刀剑磨出的茧子。
靳浪翻手同他十指相扣,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弧度,“若让我选,我只要在意的人安好,若是不行,那一同赴死又有何不可?”
天色渐晚,扶摇尊者收起刻刀和建木,靠着边上枯木缓缓入睡,他修为不济,今日行路许久,实在是身乏体疲。
夜半下起雨来,林杦烟和靳浪从储物袋里翻出两块遮雨的布料撑开挡住扶摇,又把沉睡的小孩抱到扶摇尊者身边,两人随意找了颗树挡雨,本想着这雨不过多久便会停,却未成想雨一下就没完没了,搭建的雨棚都快被淋破,风也越吹得烈,再如此下去,先不说修为空空的扶摇尊者,想必那刚吃过一顿饱饭的小孩就得先归西。
两人没办法,只能先把扶摇叫起来,再另找遮风挡雨之处。
脚下的褐色黄土已成了泥泞,睡着的孩子已经换到靳浪怀里,扶摇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两人后面,白麻的布衣都快成了泥做的斗篷,林杦烟拦下还在艰难行走的扶摇,一矮身将人背到了背上。
扶摇也不是什么矫情人,知道自己此刻拖了后腿,安分的趴在林杦烟背上。
雨越下越大,天空就像漏了个窟窿,雨点砸在人身上都疼,扶摇以指接住一点雨水,闭上眼细细感应,“这方地界已干旱两年滴水未降,莫说庄稼,植被都枯死殆尽,现在下了雨却不是救命的甘霖,这雨要下少说七天。林道友,洪水要来了呀。”
雨水已汇成浅浅溪流从脚下流过,天边还响起惊雷,不远处河水波涛之声已响在耳畔,不是将要,这洪水不过两三个时辰就会到来。即便林杦烟两人能飞,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只有找个高处躲躲了。
他们本也没走出多远,现在又被洪水逼得原路往回,去找来时路过的山坡。
如此大雨早已引起注意,一路上不只是人族,还有无数走兽飞禽倾巢而出,有几个饿急了的人没顶住诱惑停了赶路的步伐,转身去追那些走兽。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有人狠狠扑倒在地,抓住一只行动略慢的田鼠,刚想塞进嘴里,却被身后滔天浪花吞噬,连一句救命都没能喊出。
洪水已经到了。
人们跑得更急,哭喊声喧天,可是久经饥饿的人再努力又能跑得多快那?随着一个个老弱被洪水淹没,一道浅色灵光从人们身后升起,无形的风推着众人向前。
靳浪看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男人,撇嘴什么也没说。
前方是一个陡峭的山坡,此处方圆几十里内地势最高的地方,林杦烟把扶摇捆到背上,手脚并用往上爬,没多久功夫就登了顶,身边靳浪也到了,放下背后背着的小孩,又去拽身后跟着爬上来的人,却见两人争着要拽他,靳浪本就跑了许久体力不济,竟被人一把拉了下去。这是一处断崖,崖下是奔涌水流,一瞬间就可以把落水的人卷走。
这方时空本就对外来者有压制,林杦烟维持了太久的灵力外放,力有不逮,坐在地上平复呼吸,见靳浪落崖立即扑上去拉住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竟直接把靳浪从崖边上提了起来,而那两个相争的男人也已经借力翻上山坡,林杦烟眉目冷凝,一脚把他们又踹了下去。
林杦烟伸手去擦靳浪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泥水,被靳浪一把抓住手就没放开,“没事了。”林杦烟轻声说。
靳浪笑了一下,轻轻把脸贴到他手心,“林杦烟,再多看着我一些吧。”
扶摇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存下的口粮,一点点掰开分给跟在他们身后爬上来的众人,分到一半遇上几个半张脸都沾着血腥的男人,是熟人,扶摇扫过他们的脸,略过他们分给了其他幸存者。
靳浪看向那边,认出这些人是白日里拖走了小孩母亲那几人。
雷鸣伴随着波涛轰隆隆的巨响,这处山崖独立在滔天洪水中,急迫的水流拍打在山石上,只是站在上面也能感觉到足底震颤,好运活命的人们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互相拥抱着瑟瑟发抖,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保存不了一点温度,而他们如此虚弱,今夜过去,还不知道多少人又要殒命。
靳浪站在山坡边上,还能看到不远处几座破败房屋顶上有人抱着房梁不敢下来,几颗枯瘦的树木上也挂着来不及逃命的人,更多的人飘在水上胡乱挥舞双臂,涕泗横流着叫救命,然后又被一个浪头卷进水下,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