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地一声,瓶塞拔开,带着药草气息的酒香瞬间弥散满室,闻之辛辣,让人联想到灼热的火。
廖白云取过一块绢布,将暗红酒液倒了上去。这边是‘三千解’,或者说是廖白云口中的‘火热酒’,它不似寻常酒水清冽,反倒有些粘稠。更诡异的是,酒液甫一接触绢布,竟像是火舌入水,激出了丝丝白烟。
“忍着点啊,很痛的。”
廖白云轻飘飘警告了一句,接着就将吸满酒液的绢帛按上苏时雪的眼睛。
“嘶……”苏时雪倒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不像是在上药,倒像是生生用匕首刺进了双眼,手指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才将痛呼声按了下去,咬牙切齿地开口:“廖前辈……你这是在报复我之前对你出手的恩怨吧?”
“哪儿能呢,我怎么会是那种记仇的人?”廖白云笑声温柔如水,手上却不易察觉地多用了几分力,“再说了,方才我提的条件,你们都答应了,我还有什么可恩怨的?”
提到廖白云为她治疗眼睛的条件,苏时雪疑上心头。恰好药酒带来的灼痛也减弱了些,她这才将心中疑惑问出:“廖前辈,我先前以为,你和华前辈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但为何你提出的条件,是和萧雪山一样,向华乘海拜师学艺?”
廖白云一听,瞬间像猫一样炸了毛,温柔面具碎了个干净,“什么叫拜师学艺?!华乘海也就比我强一点点而已,他配让我拜师吗!我只是……只是觉得他有几样药制得还算有水平,想看看他怎么做的,而、已!”
“华前辈确实造诣不低,可廖前辈的毒也并非凡物。”苏时雪朝着廖白云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问,“你想要学的,难道是那个叫‘望海潮’的药粉?”
先前在魔界,苏时雪与廖白云初见面便交手,后者使出的诡异毒物,全被萧雪山手中看似平平无奇的淡蓝色药粉挡了去。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华乘海年轻时的成名独创、毒物克星‘望海潮’。
“嗐,若当时你手里有华乘海亲制的‘望海潮’,你这眼睛啊,一星半点儿也伤不到。”
廖白云感叹道,“就是因为它,我才认识华乘海的。当时,我与友人被困一处蛇窟,华乘海几人也掉了进去,我朝那蛇使出毒针,华乘海恰好朝那毒蛇抛出‘望海潮’,结果两下里撞在一处,谁的都没派上用场。”
想象着那个场面,苏时雪忍不住发笑,“后来呢?”
“后来?”廖白云想了想,“和华乘海一起掉进蛇窟的,还有一个很漂亮很厉害的女子,她三两下就把那大蛇杀死了。真的很厉害,很美……我不知她叫什么,但我觉得,姓华的根本配不上她。”
苏时雪略一思索,便知廖白云说的应该是先师宫清秋。只不过,听她提起宫清秋时,话语中满是钦佩与向往,不带任何敌意。
难道是她误会了……?廖白云一提到华乘海就炸毛,难道不是因为情感恩怨?
“廖医师,方便问问……你与华前辈是为何结仇的吗?”
“结仇?说实话,也不算什么仇。”
廖白云取下绢布,暗红酒液已被苏时雪眼前覆着的冰霜吸尽,青白冰霜变成了淡淡血色,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可怖。
说起过往,廖白云没再像之前一样易怒,也没再端出那副温柔面孔,平和的声音透着行医人特有的冷静与认真。
“当时,我对他的‘望海潮’极感兴趣,想要学一学如何制作,可他视‘望海潮’如独家秘传,怎么也不答应。我们吵着吵着便斗了起来,结果他不管是毒还是武,都远胜于我,当时我年轻气盛,怎能忍得?于是便与他打赌,若哪一日我使毒胜过了他,他便教我‘望海潮’。”
苏时雪听得认真:“华前辈没答应?”
“他答应了。那之后,我沉心修炼、日夜钻研,终于制出了足以与‘望海潮’一搏的‘观天云’。”说到这里,廖白云又动起气来,“结果,这老王八,说着‘过段时日就去魔界’,结果消失了数十年!我想想就……”
“那是因为,他的爱人死了,他也再不会去魔界了。”苏时雪出声打断了愤慨的廖白云。直到此时,先辈的故事才稍稍补齐。
华乘海之所以对魔界十分了解、能结识魔界医修廖白云,盖因年轻时,他常与他的同门、他的爱人同去魔界游玩历练。后来六界渐乱,宫清秋死于老魔尊之手,魔界从此成了华乘海至恨之地,也成了少时回忆的墓葬。
“谁死了?华乘海的爱人……?你是说,那个很漂亮很厉害的女子?”廖白云有些吃惊,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怪不得,我几次问他,他都闭口不提……竟然……已经死了。”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药酒的辛辣气息渐渐淡去。‘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轻盈脚步声在门边停下,接着响起了司空无云轻柔小心的问候:
“姐姐……你眼睛好些了吗?我可以进去看看你吗?”
苏时雪刚想推拒说累了,便听见廖白云抢在她前头开了口,“你们聊吧,药酒我留桌上了,以后自己上药,过不了多久便好了。”
说着,就听见一个颇有分量的瓷瓶被扣在桌上,廖白云离开了。门被合上,轻盈脚步声靠近,在苏时雪身前停下。
已是入夜,月色倾洒满室,司空无云逆着月光,垂至后腰的银发沐浴在银白冷光里,整个人像是笼在迷蒙薄雾里。小桌上的烛火映亮了他的眼睛,那双眼里盛着他面前的人,以及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如果苏时雪此时能看清,定会惊讶于这个一向善于伪装、精于示弱的少年的真实面孔。可她看不清,神识探查到的模糊画面里,她只分辨出少年朝她伸出了纤细的手。
“这药酒……像血的颜色,看起来很疼。”
司空无云声音很轻,明明室内只有他二人,却像是在附耳私语。苏时雪偏了偏头,避开想要触碰她脸颊的手:“不疼的,不用担心我。”
见苏时雪躲避,司空无云眸光暗了暗,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开口:“姐姐,我带了一些点心,我自己学着做的,你尝尝吗?”
“……好吧,我尝尝。”再拒绝下去,她也有些于心不忍了。苏时雪拈了块点心放进口中,顺带问起了他的近况。
“我在这里挺好的呀。平时我会帮华大爷整理药材,或者在外门转转。外门好多小孩子,每天热热闹闹的……”
司空无云声音带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可很快又暗淡下来:“但华大爷说,我失忆的事儿,他无能为力,只能靠我自己想起来。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前……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软绵的点心顺着食道滑下,清甜。
苏时雪沉默了,这让她如何说呢?说他从小就是个受人操控的傀儡,说他是被人派来谋害她的恶徒,还是说他被万千细丝纠缠着,煎熬着度过了痛苦无比的前半生?
“……忘了的事情,未必一定要想起来。你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别深究过去了……向前吧。”
苏时雪摸索着拍了拍司空无云的手背,掌骨分明,触手如玉温凉。她本意是安抚,可没想到手刚离开,便被追上来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