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痹感只持续了一刹那,下一瞬,他双眼猝然大睁,像是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僵硬的身躯很快回归掌控,玄武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比他庞大蛇身瘦小数倍的柳明珠正悬立在他身前,而她那只漆黑诡异的左手,像切豆腐一般,轻松穿透了他坚硬的鳞甲。
“你……”
“我什么?”柳明珠挑挑眉,“我还嫌脏呢。”
说罢,她很是嫌恶地抽回手,掌中还握着个蓝盈盈的珠子。反观玄武,他原本坚不可摧的蛇鳞在柳明珠面前几乎比纸还脆,丹田处被破开一个手臂粗的圆洞,且圆洞周围皮肉皱黑,像是已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血。
他眼中满是惊恐,溢着血的嘴开开合合,却只能发出一些单调音节。
丹田被破,妖丹被夺,他再没有别的结局,死亡已经降临。
‘砰’地一声巨响,小山般的蛇身轰然倒下,重重砸在地上。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这场危机就这样结束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萧雪山,他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的林子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在找着先前没找到的解毒丹药。
接着,尚梦也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立马想起了片刻前她捕捉到的异常。她拧着眉朝柳明珠走去,声音也不自觉严肃了很多:“你的手怎么回事?让我看看。”
“手?没什么啊,你看错了吧?我……”
柳明珠摇头否定,可刚开口,她自己也愣住了。她倏地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举到眼前,不可置信地左看右看——片刻前,她刚从玄武腹中剖出的妖丹,竟然如冰雪消融般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空空如也的左手上,原本刚盖过手腕的漆黑印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升着,足足扩散了一寸长,诡异的黑色已然覆盖了小半截前臂。
阳光落在她墨石一般的手掌上,竟没有一丝反光,仿佛这不是一只人类的手,而是一个吞噬万物的无底深渊,就连光落上去,也会被顷刻间吸噬殆尽!
“你的手……”尚梦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你做了什么?黑印为何会涨?这事你为何不与我们说?你……”
尚梦连珠炮似的追问着,柳明珠默默戴回手套,眉头紧了又松,犹豫许久后刚要开口,便为不远处走来的人吃了一惊:
“阿时!你的眼睛……”
尚梦还当她是在转移话题,沉着脸转过头去,却立即变了脸色。苏时雪朝着她们走来,看上去似乎毫发无伤,但脚步极缓。
在她脸上,原本该是眉眼鼻的地方,此刻几乎覆满青白寒霜。寒霜之下,双目如同剔透琉璃,猛地看去竟有几分诡异的美感,但已完全失去神采,显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抱歉啊,是我疏忽,中了玄武的寒毒,眼睛暂时失明了。”
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话音却十分安定,反倒像是在宽慰几人,“方才萧雪山为我用了些对症的药,不会更严重了。稍后我找华前辈替我看一看,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要给你们添麻……”
话刚说到一半,她猛地被拉进一个怀抱,未表完的歉意被撞的稀碎。
“为什么不先去找我和阿梦?你总是自己硬上,是觉得我们帮不到你吗?我还以为你变好了,怎么还和以前一般清高自大?”耳边传来的声音又气又急,环住苏时雪的手臂却紧了又紧,“那个老妖怪说你败了,我还以为……”
“好了好了,嚎什么,这不没死吗?你小心点,别伤到……别伤到她眼睛。”尚梦硬邦邦地把柳明珠拉开,顿了顿又轻声问了句:“……真的不严重?”
苏时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惊得有些失语,垂在衣袖下的手握了握,片刻后回了一个安抚的笑:“真的不严重,放心。下次,下次我一定与你们并肩而战。”
柳明珠擦了擦眼泪,又去鞭打玄武的尸身泄愤。苏时雪的注意力挪到了不远处靠坐树下的青年身上,虽然双目不能视,但探过去的神识却觉察到了一丝悲伤的气息。
谢鸿影倚着树干坐着,身上挂着半凝的血迹,他在方才的战斗中受了不轻的伤,但妨碍不大。他双臂环在胸前,怀里似乎正抱着什么,臂弯中露出火红的毛,和毛发上凝结的血块。
苏时雪朝谢鸿影走过去,在他对面缓缓蹲下,手探出去落在他怀中那团火红上。小小的身躯轻轻颤抖着,不算顺滑的毛发有些刺手,但好在是鲜活温热的。
“师尊,她……”谢鸿影低垂着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她不在这里了……师尊,她的元神不在了。”
苏时雪手指一顿,立刻挪到小狐狸头顶探查——果然,灵台动荡、识海破碎,它的元神已消失无踪。元神失落,几乎相当于魂飞魄散……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被玄武妖祖打回原形的胡如玉,只是一只无知无觉的小狐狸了。
“……都怨我。她成这样,都怨我……”
谢鸿影低低出声,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哽咽终于涌了上来,“我没觉察到那个人变成小兽混进宗门……我,我不该和她一起躲在后山里玩乐的,我该早些提醒她那人会找来的……师尊、师尊,你的眼睛……我连累你伤了眼睛,我……都怨我……”
他语无伦次,不停列举着自己的罪责。
苏时雪看不见,但她听见有水滴扑簌簌坠落,有的洇进衣料,有的砸在地上,有的落进小狐狸乱糟糟的毛发里。她想要宽慰一句‘并非你的错’,却意识到这话没有用。
谢鸿影才不是什么冠玉公子、翩翩郎君,他早就将自己埋在亲手掘出的阴沟里了。
从他母亲死在他面前的那日起,他便从未停止过自责。他给自己身上背了一层又一层的罪恶,终于快要背不动了。
“或许……”苏时雪顿了顿,轻声道:“或许,你可以试着给自己找个目标。赎罪不是目标,复仇也不是,你可以找个……想做的事。别活在过去……那样永远走不出来的。”
不停道歉的青年终于沉默,水滴声渐渐止住了。伴着指尖梳理毛发的窸窣声,苏时雪听见一句浅浅的‘嗯’。
谢鸿影将昏睡的小狐狸小心拥在怀里,手指轻缓地梳理着它打结的火红毛发。他低垂着的眼里闪了闪,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终于亮了几分。
“我找到了。”
玄武已死,但因他先前释放的妖气而昏迷不醒的诸多外门弟子都还倒在山林里。
华乘海哄着求着廖白云制了一大堆涤净妖气的丹药,因着怕再生变故,干脆亲自带着药进了山林救人,还从外门随手抓了个半大孩子跟着打下手。
“华爷爷……这些人……真的都是……被妖害的吗?”
孩童费力地抱着装满瓷瓶的篮子,跌跌撞撞跟在华乘海身后。华乘海‘嗯’了一声,接着停在一个昏倒在地的青年弟子身旁,依照廖白云的嘱咐,取出三粒药丸,两粒塞入口中,一粒放入脐中。
孩童接着又问:“华爷爷,妖……是不是很吓人?它们,都是坏的吗?”
华乘海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对喽!妖啊,特别吓人,看见了人就要吃,尤其爱吃……像你这样的小孩!”
孩童大惊,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华乘海趁他没防备,‘哇’地大叫了一声,把孩童吓得哭叫出声一蹦三尺高,连手中的篮子都抛了出去,瓷瓶骨碌碌滚了一地。
“哈哈哈哈哈,哈……”华乘海得意大笑,笑得脸上皱纹都在震颤,“胆小鬼,这就怕啦?我骗你的。妖啊,也就有那么一两个实力超群的,别的大多不值一提。来来来,把药瓶子捡回来,我跟你讲讲我当年……”
话音一滞,笑声戛然而止。
孩童捡药瓶的手也停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人顿住,齐齐看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华爷爷,那里……”孩童声音发颤,“那里,怎么躺着如此多的人?他们……也是被妖害的吗?”
“是,也不是。”
华乘海笑容尽敛,片刻前那个吓唬小孩的老顽童顿时消失,周身气势瞬间变得肃穆冷峻。他抬手在孩童身旁一绕、一拍,‘刷’地一声,淡蓝色火焰瞬间在孩童周身围成一个圈。
“乖乖在这儿待着,”他肃声命令,“别动,别出声,更别喊。”
孩童吓得一凛,立即在圈里蹲好死死捂住嘴巴,可随后又忍不住轻声问了句:“华爷爷……发生、发生什么了?”
华乘海朝倒满人体的空地走去,一边走,一边沉声答:
“这些人,都是无魂之体……有人,吞噬了他们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