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月撑着身子,脑海里回荡着模糊的记忆。
她那时只有八岁,记得的只有一个年老的郎中,留着长胡子,背着一个沉重的药箱。
数年过去,她甚至不知这郎中是否还活着。
更别提她根本未曾见过的药方。
良久。
柳昭月终于平复了情绪,眼眶微红,她凝视着江永逸,低声道:“江郎中,不知能否承蒙您相助,替我办一件事?
...
射猎宴盛况无几。
影影绰绰的人群铺展在广袤的草原。阳光穿透层层枝叶,洒在翠绿的草地上。
四周的山峦高耸,远远望去,飞鸟在空中轻盈掠过,弯曲的溪流在山谷间蜿蜒流淌。
皇帝萧胤圻所在的高台被精美的遮阳篷和泛着金光的御座装点,他旁边坐着几位端庄貌美的妃子。
宫中侍卫站得笔直,高门贵族的男男女女们衣裙飘然,谈笑声此起彼伏。
柳昭月静静地立在一旁,她身着筠雾色的骑装,低调的云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扫过坐在高台上的萧胤圻,最终定格在他身旁的萧砚舟身上。
两人正碰杯,萧砚舟轻笑着说了些什么。
若非柳昭月曾经历过一场生死,如今见到这兄友弟恭的模样,恐怕绝不会猜出,萧砚舟亲手将萧胤圻送上了断头路。
柳昭月刚才已经见过赵雪灵,只是环视一周,未曾看见齐映阳。
她的注意力正放在远处,未曾发觉柳璇宁已经站到了她身侧,直至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昭月才回过头。
“大姐姐在寻什么?”
柳璇宁眉目含笑,唇瓣嫣红,骑装的颜色明快而活泼,格外精致,一看就知用心打扮过。
柳昭月语气平淡:“随便看看罢了,你有事?”
“我还以为姐姐依旧惦记着肃王呢。”她轻轻眨了眨眼,语气不带一丝波澜,仿佛丝毫不觉这话有何不妥。
柳昭月侧过身,凌厉目光扫退了朝这边探头探脑的人,又落在柳璇宁脸上。
“肃侧王妃把你当朋友,她知道你背地里竟这样揣测她夫君吗?再者,肃王若听到这话,会放过议论之人吗?”
“妹妹可别为了争一时意气,把全家都搭了进去。”
“你——”
柳璇宁的脸色微变,她这个大姐姐何时这般能言善辩了?
不过肃侧王妃算什么,她将来可是璟王正妃,何须惧怕。
柳璇宁面色稍缓,扬起下巴,目光不经意地扫向高台之上,那道挺拔的身影:“大姐姐可知,陛下身边站着的人是谁?”
柳昭月的视线在萧砚舟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平静地移开。
“这又是何意?”
“我怕大姐姐一直蒙在鼓里,才好心提醒你。那人是璟王,我日后会是璟王妃,到那时也是齐韶敏来巴结我,哪轮得着我收敛?”
柳昭月眉梢微挑:“妹妹,事以密成,言多必失。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就不怕徒生变故?”
柳璇宁微微一愣,她只是想让柳昭月嫉妒难受,哪想过这么多。
虽然母亲曾告诫她,不要将此事外扬,但她始终未觉得有哪里不妥。这是陛下的意思,说出去又何妨?谁还能违背了不成?
她有理有据反驳:“我母亲说了等猎宴一过,陛下就会下旨赐婚,到时......”
柳昭月冷静地问:“到时如何?”
“当然是风风光光地嫁给璟王,成为正妃。”
不知为何,柳璇宁看着柳昭月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冷意。
就在此时,四周的喧闹声骤然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高台之上。
猎宴即将开始。
柳璇宁收回思绪,轻甩衣袖,转身离开。
京城的数位王爷今日都在场,各个身着骑装,跃跃欲试。
参加猎宴之人,须在日落之前归来,猎得猎物最多者将被视为胜者。如能猎得山君,更可向陛下请求一份御赐恩赏。
然而,碰见老虎下山需要机遇,而且十分危险,自这个传统开创至今,只有两人曾获得过这一殊荣。
在众人的注视下,萧胤圻率先站起,他今日也会亲自下场。
他身着明黄色的狩猎服,手中弓箭高扬。靶心宛如悬浮的目标,箭矢疾风般射出,划破空气,准确命中靶心后,宣布猎宴正式开始。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鼓掌称赞。
...
周围的树木枝繁叶茂,青翠欲滴,空气湿润清新,带着泥土和松木的香气。
萧砚舟站在林间空地上,黑色劲装勾勒出高挑挺拔的身形。
他面前骏马毛色如墨,眼神灵动,仿佛与他心意相通。
云霄和云睢正在忙着为马匹调整缰绳和整理弓箭,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两人几乎是本能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觉地转身望去。
树林中,一个陌生女子,步履轻盈地走近。
她身着骑装,但与常见的装束不同,衣袂飘扬,更像是某种独特的裙装
云霄和云睢心下疑惑,不约而同看向一旁的萧砚舟,等待着他的指示。
萧砚舟沉默不语,任由她慢慢接近。
云霄和云睢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退开了几米距离。
这是柳璇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萧砚舟,目光中的迷恋难以掩盖。她越靠近,心跳越是加速,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站在他面前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只剩下这道高大的身影。
他的肩膀好像比远远看着更加坚实,眼神冷静、凌厉,却好像又透出一丝难以捕捉的浅淡笑意。
“小女柳璇宁.....见过璟王。”柳璇宁微微一服,语调轻缓。
原来是她。
萧砚舟将马鞭随意收起,饶有兴致开口:“你认识本王?”
“曾远远见过。”
“所以?”萧砚舟眼神没有波动,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来见本王,是有何意?”
柳璇宁的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却不显。
她本是背着母亲来寻萧砚舟,心中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真的碰巧遇见了他。
其实也无事。只是出于小女孩的好奇心,想看看这个注定成为自己未来夫君的男子究竟是何模样,是否如传言中的那般风采卓然。
如今人近在眼前,柳璇宁的耳朵不自觉微微发烫。
她将心底的慌乱藏得极好,言语从容:“碰巧路过,见王爷在此,想到山中地势复杂,偶有猛兽出没,不免为王爷担心,望王爷多加留意。”
虽然站的远,但这后半句话还是传到了云霄和云睢耳朵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她是什么身份,轮得到来关心王爷?
只不过王爷没说什么,他们两人也只好装聋。
射猎本就时间紧迫,若不是遇见她,王爷早该出发了。
幸好,她只是又简单地说了两句,没有再多做停留。
萧砚舟翻身上马,马蹄轻踏在柔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冷冷扫了眼柳璇宁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云霄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王爷,那女子是谁?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
萧砚舟的目光依然注视着前方,声音低沉:“她是本王眼中容不下之人。”
话音刚落,他轻轻一挥马鞭,黑色骏马腾空跃出,带着一阵尘土飞扬,英挺的身姿在树影中渐渐消失。
留下云霄和云睢面面相觑。
云霄:“王爷这是何意思?”
云睢:“王爷说这女子是他容不下之人。”
云霄:“......”
“你以前见过她?”云霄换了个问法。
“没。”
“我也是第一次见,王爷也是第一次见,怎么就容不下了?”
“可能是王妃讨厌的人吧。”
云霄一愣。
“王妃?谁是王妃?”
“你能别用看蠢货的眼看看我行吗。”
“......”
太阳逐渐下移,金色的余晖洒在林间。
萧砚舟稳坐马背,已收获满满。黑色骏马踏甩开身后的尘土,箭矢接连命中,猎物纷纷倒下。
就在此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林中寂静。
宣王骑着一匹灰白色的马,悠闲接近。
他面容上挂着随性而又肆意的笑容,衣袍随风轻扬
“皇兄。”轻快的声音带着几分肆意,“皇兄收获颇丰啊,看来本王还得加把劲。”
萧砚舟缓缓收起弓箭,没有说话。
宣王似乎意有所指:“不久前才碰见陛下,也是猎得许多野物,皇兄与陛下相比,倒也不遑多让。”
萧砚舟这才闻声看了他一眼。
风轻轻拂过,带起他衣袖的微微摆动,黑色披风在背后翻卷,仿佛连同他内心的波动一并遮掩。
周围的空气逐渐凝重,树林间隐隐传来一阵阵沙沙的响动,仿佛有危险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
忽然,一声低沉且凶猛的虎啸穿透林间。
璟王和宣王几乎是同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来了。”
宣王策马走在前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却也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萧砚舟紧随其后,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笑容:“终于来了。”
萧砚舟和宣王策马赶到时,萧胤圻和肃王的身影就在不远处。
两人刚上前行过礼,树丛中又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咆哮,枝叶随之而来剧烈晃动,显然猛虎已经就在附近。
宣王的脸色瞬间变得冷峻,手中的弓箭已经悄然上弦。
忽然,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猛虎从林中猛地扑出,迅疾如闪电,直面萧胤圻而去,速度之快,令周围的人几乎无法反应。
不知是来自侍卫还是谁,四面八方的箭矢在空中乱飞,纷纷射向那头扑来的猛虎。
宣王纵马疾驰,弓弦紧绷,箭头精准地对准那猛虎的心脏。然而,就在箭矢射出的一刹那,身下马儿似是受惊,猛的一颠,宣王受到干扰,身体也随之失去了一瞬的平衡。
手中的箭矢偏了一分,划破空气,竟然射向了皇帝。
“陛下!”
周围的侍卫几乎同时惊呼出声,眼见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就要命中,刹那间,无数双眼睛都瞪大了,心跳几乎停止。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迅猛的黑影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所有人甚至来不及看清那黑影的轮廓,带着几分破空之声,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皇帝身前。
“噗通!”
随着一声沉重的响声,黑影跌落在草地上,地面的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低沉急促的喘息声。
皇帝安然无恙稳坐在马背上,脸色苍白,似是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
“陛下无事!”
周围的侍卫们纷纷聚集而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萧砚舟倒在地上,弓箭直刺入肉,肩膀鲜血淋漓,血液如小溪在草地上流散开来。
肃王站在一旁,目光紧紧锁定在倒地的萧砚舟身上,脸色阴沉,显然是对眼前的局面感到极度的困惑。
又一声虎啸,将混乱再次打破。
然而下一秒,
“嗖!”
一箭破空,精准穿透猛虎的脑壳,随着一声哀嚎,沉重的躯体应声倒下。
整个林间顿时寂静无声。
众人都愣住了,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齐齐转向了射箭的人——宣王。
萧砚舟的伤势并不危及生命,只是左手暂时无法使用,需静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
萧砚舟护驾有功,众人皆是有目共睹,陛下恩赏,顺理成章。
高台之上,太后内心却惴惴不安,面上却依旧强装笑容。
她深知萧砚舟绝不会出于善意救驾,但如今事已至此,他已成了有功之臣,皇帝被架在了高处,这恩赏不给也要给。
萧胤圻脑中仍是一团乱麻,似是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
他目光紧紧锁定在坐在一旁的萧砚舟身上,他嘴唇发白,面色虚弱。
刚才太后对他说,必须当着群臣的面,询问萧砚舟想要什么赏赐,以此作为忠君护住嘉奖,以示皇恩。
萧胤圻自是不愿。
给宣王这样的殊荣也就罢了,按照惯例,射杀老虎之人,该得如此殊荣。
可他又不敢真得擅自作主,毕竟他心底里知道,太后说的没错。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缓走到萧砚舟面前,萧砚舟欲起身行礼,被他缓缓按下。
“今日你不惜自己性命,誓死护君,朕感怀你忠勇,寻常赏赐太过浅薄,你若有所求,尽管言之,朕即刻下旨赐给你。”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待萧砚舟的回答。
柳昭月站在人群之中,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萧砚舟身上,他表情模糊,却能清晰看到他肩膀的伤口,绷带上渗出一片猩红血迹,刺目得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萧砚舟声音隐有虚弱,却依旧冷静沉稳:“臣弟今日之举,是任何一个大平子民,都会做出的举动,皇兄厚赞,不敢妄自承受。”他稍作停顿,“臣弟不求权势荣华,只愿得皇兄圣旨,赐柳昭月为臣妻。”
此话一出,先是片刻静默,随即一片哗然在台上台下蔓延开。
低语声此起彼伏。
柳昭月清楚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飘落下来,仿佛巨石砸入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她没有想到,萧砚舟会以这样的方式求娶她。
然而,这份震惊并非只属于柳昭月。
站在她身后的柳璇宁同样愣住了。
她满脸不可思议,呆呆望着柳昭月的背影。
倏然,柳璇宁突然迈步向前,似是想过去理论,但话未出口,就被王氏及时拦住。
王氏神色严肃,她这个妇人都隐隐觉出了不对劲,说不定是那璟王跟皇帝暗地里斗法,她这傻女儿竟还想在这个时候冒头。
她低声劝阻,柳璇宁挣脱不得,只好紧咬着唇,难以释怀地瞪着柳昭月的背影。
萧胤圻面色不太好看。
他眼中已有怒意,却还是轻笑一声,打趣问:“朕竟然不知你何时钟情于柳家姑娘了?”
“感情之事,或许只在一瞬之间,谁能说得清呢。”萧砚舟语气平静。
太后虽看出事情有所蹊跷,但此时已经没有悬崖勒马的余地。赐婚事小,今后还有别的办法牵制萧砚舟。然而若在此时,皇帝公然拒绝一位功臣一个不过分的请求,那才真是天大的问题。
她走上前打破沉默。
“刚才宣王射杀彩头亦是有功,按照惯例,陛下也应当让宣王求一份恩赏。”
萧胤圻心中愤懑,强忍不满,但脸上却依旧强作镇定。他微微侧头,向宣王发问:“皇弟想要什么?”
宣王面带微笑,恭敬地跪伏在地,惯常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臣弟并无他求,所需不过是些书画而已。然书画易得,姻缘却难寻。臣弟倒不如成人之美,也替璟王求一求佳人吧。”
他语气轻松,却不失礼节,言辞间低调谦逊,台上众人纷纷莞尔一笑。
眼下,连萧胤圻也清楚的知道,毫无回头之路了。
他咬紧牙关,转身的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意,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阴冷的气息攀上脸颊,却又在转回头时,挂上了淡淡笑意,
“好,那朕便如你所愿。”
他目光扫过众人,朝台下问道:“柳昭月可在?”
柳昭月微微一愣,在数道凝视的目光下,缓步走上台,跪在萧胤圻身前。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你可愿嫁与璟王为妻?”
她低垂着头,眼前是萧胤圻的脚,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那一刻,周围的喧嚣似乎和过去的命运一样,渐渐远离了她,耳边只有说出口的这句话。
“臣女愿意。”
“好。”
萧胤圻越过柳昭月身侧,面向众人:“那朕便下旨,封柳昭月为璟王妃。”
萧砚舟艰难起身,步伐沉重,跪在柳昭月身旁。她的心中微微一震,鼻息间是他身上的沉木香气,混着一丝血腥味。
他低哑的声音在柳昭月身侧响起。
“臣谢陛下圣恩。”
从这一刻开始,柳昭月清楚地知道,自己与萧砚舟的命运,已经紧紧缠绕在一起。
射猎宴在夕阳垂落之时收场。
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入暮色,而那只巨虎的尸体静静挂起,成为盛宴密谋的沉默见证。
柳昭月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萧砚舟身边。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萧砚舟受伤的肩膀之上,血迹还未完全干涸,隐隐可见。
“我没事。”
柳昭月头一次在他的声音中听到了几分疲惫。
然而萧砚舟并未催促她离开,反而轻轻挥手,示意云霄和云睢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