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渡真内部却不怎么当回事,只将那个女孩儿草草葬下。
小莲是个眼眸明亮的女孩儿,笑起来颊边还有酒窝。她会趁夜溜下山,去给顾九枝买一支香喷喷的洒满糖霜的糖葫芦。
顾九枝觉得很稀奇,小莲就笑她:“你连糖葫芦都没吃过呀?真可怜。”
顾九枝小口咬着糖葫芦,眼睛眨啊眨。
其实糖葫芦不太好吃,在纸包里捂得太久,糖霜化掉,已经有些腻了。
可她眉眼弯弯,就是喜欢。
比小厨房里精心制作的膳食好吃多了。
为什么呢?
顾九枝猜想:或许因为小莲是真心待她,所以,小莲奔波百里给她捎回来的糖葫芦也好吃。
现在小莲被妖杀死了,顾九枝也觉得心里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块。
可是长老院却对她们嗤之以鼻,还斥责顾九枝的感情用事。
顾九枝垂首听着他们的训斥,没有反驳。
那天晚上,她回到住处,在不燃一盏灯烛的漆黑房间里,很压抑地痛哭出声。
没有人安慰她。她哭了很久,然后默默擦干了泪水。
手心在脸颊揉了揉,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安慰。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哭泣。
后来,顾夫人生了重病,药石罔效。
顾景年跪在榻边崩溃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嗷嗷嚎叫,全然是小孩子撒泼似的哭法。
顾九枝却站得远远的,面色漠然。
她觉得顾景年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骄纵、跋扈,修为低下,却不知天高地厚。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众人见状窃窃私语,斥责她竟然都不落泪的,简直冷血。
一点都比不上顾景年。
顾九枝神色淡淡,心说跟一个蠢货有什么好比的。
可她耳中听着众人的指责,却又觉荒唐得可笑。
为什么要落泪?
当初小莲死的时候,你们不是告诫我,不应该感情用事的吗?
为何顾夫人生病时,你们又怪我太过冷漠?
小莲尚且真心待我,可顾夫人呢?
她的爱和耐心全部留给了那个不中用的顾景年,却何尝真心爱过我一天。
顾九枝在窃窃私语中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她连眼眶都没红。
-
一年后,渡真世家攻入冽雪山谷。
顾九枝其实不想动手,没必要对人家赶尽杀绝。
于是,她站在冽雪山谷的山道上,生平第一次向长老院提出了疑问。
她活了二十多年,从不曾对任何人正面反抗过。一番话说得颠颠倒倒,紧张却无比坚定。
顾九枝觉得自己做得没错,是他们错了。
长老院的人眯着眼看她,饶有兴趣。
云山不住地给她使眼色,眼皮子都快抽筋了,神情狰狞,只求她快快闭嘴。
顾九枝顶着这样的目光,执着地拒绝了长老院下达的命令。
然后,她被暗袭,丢在溪边。
或许当时长老院已经想要放弃她了。
一颗生出了自我意识的棋子。
若非宋雨阁和云山坚持要来冽雪山谷寻找她,说不定渡真世家就真的以为顾九枝死了。
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像是随风散去的蒲公英,无依无靠,却坚韧地自由地飘荡在这个世间。
她能做一辈子的“金枝”,想想就好开心。
可是宋雨阁太“爱”她了。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他还是来找她。那晚的雪光很亮,她一步一步迟缓地走向渡真子弟们,如奔赴一条没有归途的黄泉路。
回头看,她的雪生还孤零零地站在酒馆前。
或许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病相怜。
一个从未感受过亲人的爱护,另一个却永远失去了亲人的爱护。
顾九枝哀哀地望着他。
她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将雪生带回渡真世家,给他取名为顾雪庭,记入顾氏宗谱。
为的就是不让渡真的人随意欺负他。
云山听到顾九枝给他起的新名字,还幸灾乐祸地颠颠跑到宋雨阁面前说:“你完喽,你再也不是她最疼爱的小师弟了。”
宋雨阁那时候刚和顾九枝吵完架,脸色很是难看。
他将冽雪山谷的事,以及顾雪庭的来历讲给云山听。
云山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听到最后,面上已经都是杀意。
他低声说:“这个人不能留。”
宋雨阁颔首:“但是也不可以做得太明显。”
他们十五岁时被选拔为长老院的手下,一言一行,皆遵从长老院的吩咐。
监视顾九枝,就是他们的任务之一。
许多年过去,对他们来说,顾九枝依旧很重要。
但是长老院的命令也重要。
顾九枝永远待在渡真就是最好的局面,这样对谁都好。
必要时,他们甚至可以牺牲顾九枝的意愿。
他们相信,顾九枝只是被人迷惑了心智,才做出那种不理智的行为。
他们只是为了顾九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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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枝很久以后才知道,顾雪庭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复仇。
她不动声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为了给顾雪庭续命,对他的灵脉出手。
云山知道这件事后,冒着风雨闯进青霜阁,怒斥她在养虎为患。
他说得从来都没错。
可是顾九枝无所谓,她甚至轻笑着想:顾雪庭会什么时候动手呢?
会不会杀掉我呢?
也不知道阴曹地府有没有糖葫芦卖。
小莲该在那里等着自己吧?
她一定是见到了香喷喷的糖葫芦摊子,被馋得走不动道了。
真是个贪吃鬼呀。
顾九枝隐隐期待着,想要知道顾雪庭将会如何做。
她终于在等待死亡的时候体会到了活着的乐趣,哪怕只有一点点。
云山苦口婆心劝顾九枝,将顾雪庭赶出渡真。但顾九枝不搭理他。
云山快被她气死了,但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于是只好授意别人,去暗中欺负顾雪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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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雪庭不喜欢在渡真待着,因为他总被人欺负。
他很弱,打不过,也不会说脏话,别人“舌灿莲花、唇齿留香”的时候,他憋得脸红也只骂出一句“混蛋”、“蠢货”,反遭笑话。
但他不恨别人,只是对自己的弱小而感到愤怒。
顾九枝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笑他:“连那些弟子都打不过,你还怎么做人师叔?”
顾雪庭不服:“那你教我。但是我们不要在这里修炼了,这里太无趣。”
顾九枝眨眨眼:“不在这里?”
明媚的日光照过来,顾雪庭的眼中有点点笑意:“我们出去,去山村小镇,去边寨荒野,去找那些祸乱人间的妖鬼。”
顾九枝很奇怪:“你不想打败那些总欺负你的人,为自己报仇吗?”
“那有什么意思?”顾雪庭袒露着一身的伤,不屑道,“我们学剑学咒,难道只是为了打架吗?”
“自然不是。”顾九枝想了想,选了个最稳妥的说法,“我们是为了守护世人安稳,百姓喜乐。”
顾雪庭嗤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可知百姓们此时有何乐,有何忧,又有何惧?”
这个问题却实在难住了顾九枝。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了世人安稳。可见你们这些世家的所谓铭言,不过是一句无法兑现的空话。”
顾九枝将伤药放好,沉默片刻,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顾雪庭继续道:“树林里养不出鹰。你成日被困在这片漂亮的山山水水里,连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又怎么去做一个世家的家主?啊不对,与其说你是家主,倒不如说是长老院的傀儡。”
他轻易就点破了顾九枝现在的处境,毫不客气。
顾九枝听了也没有生气,只是问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顾雪庭笑道:“很简单啊,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最真实的世间。”
两天后,顾九枝丢下一切,和顾雪庭一起离开渡真世家。
出门的那一晚,恰好轮到云山夜巡。
花雨林中,雀鸟惊飞。
顾九枝换了一身轻装,迎着澄亮的月光,纵身奔跑在飘散的花雨中。
她身姿轻灵,衣裙飘拂,宛如一阵恣意的风。
云山气急败坏地在后头追,他低声喊:“顾九枝!你这没良心的又想做什么?!”
顾九枝回过头:“云山,今后门内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你和宋雨阁了。”
云山听得心都快炸了,怒道:“我们怎么应付得了?!”
他提速追去,终于在顾九枝将要闯出山门的那一刻,拦住了她。
顾九枝站在花树下,气息微乱,脸上却洋溢着明亮的笑容。
她轻声说:“师弟,我想去外面看看,你就放我走吧。”
既不是恳求,也不是命令。
她的眼中只是纯粹的笑意,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去烦心。
云山看着她眼里的亮光,劝阻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
他拧起眉:“两个月,不能再多了!”
顾九枝故意气他:“师弟,我这辈子或许都不回来了,怎么办?”
笑声清脆如银铃,在花雨林中荡开。
云山气得直跺脚,“那你就永远别再回来!我和宋雨阁再也不会叫你师姐了!哼!!!”
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云山又忍不住去看顾九枝。
她走出山门,与等候已久的顾雪庭会合。
两人并着肩,离开渡真,步伐轻快,蹦蹦跳跳。
宋雨阁居住的小院在这附近。
他早就察觉到动静,此时便披衣追出来,头发微乱,不由烦躁道:“大晚上的你鬼叫什么?”
“顾九枝竟和那个男的跑了!还手牵着手!”
宋雨阁转头瞥了一眼,早就不见人的踪影。他懒洋洋道:“那你为何不追了?”
云山一怔,闷闷的没说话。
片刻后,他才一摆手:“瞧她开心的那副样子……算了,这段时日,我就先替她顶着。”
反正他们三人认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互相迫害,又默契地相守相护。
早就不差这一次。
宋雨阁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小院补觉,边走边说:“反正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云山纳闷:“你不帮我打理族中事务吗?”
宋雨阁更纳闷:“是你答应的师姐,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
云山一听,还真是。
“那你至少帮我一下啊……”
宋雨阁趁他还没说完,扭头就回了小院,咣当一声响,紧闭院门。
云山气得好几天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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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枝和顾雪庭一路向西,专往荒僻、穷苦的地方走。
他们去村镇里除妖,救助百姓,施舍粥饭。闲暇时他们也换上轻装,挽起袖子,和村民们一起除草、耕田,给小孩子们做一些解闷的小玩意儿。
村民们感恩他们的善举,虔诚问道:“敢问,两位道君叫什么名字?”
顾九枝本就不打算告知自己的姓名与来历。他们这一路隐姓埋名,为的又不是叫人感念在心。因此正要开口,说些套话,敷衍过去。
谁料,一直低头锄草的顾雪庭却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笑一声:“我叫雪生。”
夕阳照过来,将村道渲染得光辉万丈。
他的眼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脸上笑容真诚且美好。
顾九枝眼睫一颤,也随之轻声道:“我叫金枝。”
这一刻,他们的声音都是同样的轻。
像是在轻声述说着,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
顾雪庭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小秧苗,细嫩柔弱。
邻居家的小孩子骑着木马车过来,在院子里玩闹,顾九枝垫着脚去剪藤上熟透的葡萄,同时笑吟吟和小孩子讲话。
院子里的地不是很平,小孩子一个不留神,木马车往前滑了一点,轧住了顾雪庭的小秧苗。
小孩子很紧张地不敢动作,顾九枝放下剪刀,安慰他没事的,又挑了两串紫葡萄叫他带回去给家人们吃。
傍晚,顾雪庭帮助村民们除草回来,路过菜地时无意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将死掉的秧苗都丢掉。
为防止意外再发生,他在小菜地的边上做了个小隔断。
做完这一切后,他去冲了个澡,坐到饭桌旁,无所谓地继续给她夹菜。
顾九枝猜不透他的心思,偷偷抬眼看他:“那些菜苗……”
顾雪庭顿了一下,轻声说:“是你亲手做的吗?”
顾九枝没吭声。
顾雪庭就笑:“既然不是你亲手做的,何必为此感到抱歉?”
“我也有责任。”顾九枝还是道,“对不起。”
顾雪庭握着筷子的手也是一顿,轻声道:“原谅你。”
不只有这一件事,还有在冽雪山谷的事情。
顾雪庭很聪明,他在渡真生活多年,且有心探查,早已明白当年真相。
顾九枝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去迁怒她。
两个人各怀心思,却又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暂时遗忘。
若是顾雪庭永远这样沉默下去,从此便风平浪静。
顾九枝已经在筹谋长老院的事。过不多久,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与顾雪庭、不,与雪生一起,策马御剑,游遍世间。
这种远离尘世纷扰的田园生活,她很喜欢。
美梦也有醒来的时候。两个月后,他们回到渡真。
长老院一直明摆着要对顾雪庭下死手,却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挠住了。
他们不知道,顾九枝早已悄无声息地在长老院安插了数个暗桩。
只等时机到来,搅个天翻地覆。
她不想要再做傀儡了,她想做金枝。
她想出去,去边陲小镇,听青山冷雨,和淳朴热情的村民们一起耕田、种花。
她不想整日埋头在堆积的公务。
她想住在长满花果藤的小院子里,荡秋千、吃葡萄。
听雪生手持玉笛,吹奏嘹亮的一曲。
顾九枝很期待这样的将来。
她也很感激谢长生。他从不掺和自己的任何想法与决策,只是带着她从渡真出逃,向她展示了活着的另一种可能。
可是后来,谢长生害得太多渡真子弟自相残杀。
直到半年前,宋雨阁的死讯传来。
云山气得当场就摔碎了一套上好的茶具,夺门而出,就要去金璧城杀了谢长生。
顾九枝闭上眼,终于没有任何理由再保他。
至此,两人彻底决裂。
青霜阁阵法运转,雨丝将光芒晕染得模糊。
顾九枝没有阻拦云山。
她只是缓步走到窗边,探出手,心中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外面斜雨冷冷,微弱却连绵的风从她张开的指缝流过,去往不知名的所在。
她蓦地想起从前,在冷雨潇潇的青山,两人背着竹篓,要去山里挖些春笋。
上山途中,顾九枝一直念叨着昨日听来的趣事,走在前方的顾雪庭却忽地攥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话语。
他静默一瞬,偏过头,眼里带着温柔的笑。
“你听,这是风。”
顾九枝眨眼,抬眸望去。
只见万枝摇曳,风声如涛。
风是自由、无拘无束的。
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顾九枝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