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更近了。他抬眼望着那道破旧的木门,脑海中难以控制地回想起往事。
楚姨平日里虽对他动辄打骂,斥责他是天降灾星,不该活着,为什么不替小姐去死。可事后缓过劲来,却又抱着他呜呜哭泣,痛苦悔恨不已。
他起先以为楚姨是生病了,才这样情绪不定反复无常。可后来有一次过上元节,楚姨醉得不太清醒,才含混颠倒地对他讲,她其实心里恨死了谢拱辰。
若非谢拱辰,小姐或许还在到处看花看海,做渡亡世家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大小姐。她不会被牵扯进谢氏一族的恩怨,更不会死在世家的围攻之中。
楚姨笑得有些难看:“所以你看,这世上千万事,半点不由人。当年小姐非要嫁给姑爷的时候,我就该拼了命去劝阻的,去跪下求她,去哭,去闹!若我真的敢那样做,后面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青松皱眉敲了敲桌子,示意她不要酒后失言。
楚姨嗤笑一声,不甚在意:“我说错了吗?你还想护他到什么时候?让他永远这么天真下去?”
“青松,你我最能体会的。无依无靠的孩子没有保持天真的权利。”
她的视线又落在谢尽芜的身上,眼中充满了嘲讽:“至于你,你也别觉得我对你有多好,我的脾气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若你不是小姐的孩子,我才懒得管你是生是死。这几年供你吃喝我也不需要你报恩。假使有一天我和青松都死了,你也用不着感到愧疚,我们是找小姐去了。记着,你与我们,从来都是两不相欠。”
她叹息着倒酒,一饮而尽,轻声道:“等我们死了,你要继续学格斗之术,不可荒废,剑术也别落下。不必学得多厉害,只要别被人打死就行。真打不过就跑,别瞎逞能。小姐她绝对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你的。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过,小姐叫你念书学画吗?这一点我和她持不同意见,念书学画那是安宁人家才顾得上的东西。你小子连家都没了,还附庸个屁的风雅。”
谢尽芜认真听着,抬眼看了青松。
青松也冲他点点头。
楚姨对谢尽芜是爱恨掺半。
爱他是白灵宣的孩子,恨他是白灵宣和谢拱辰的孩子。
谢尽芜心中清楚,楚姨和青松叔抚养他这半年,其实都是在完成阿娘的心愿。
他们也确实做到了,让他的这半年过得平和无波。他懂得感恩,因此极少犯错,在楚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也乖巧地尽量忍耐。
他们是他在这世间仅剩的温暖了。他懂得珍惜。
谢尽芜抬手推门。
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枝梢栖息的鸟儿,翅膀拍动的轻颤震落了树梢的叶子。
他压着喘息,蹑手蹑脚地走近院子,步伐倏忽一顿。
漆黑一片,没有燃灯,这寂静的院子里竟有浓烈的血腥味萦绕。
对于血腥的恐惧让他的心跳骤然剧烈起来。
他呼吸急促,脸色因供血不足而苍白如纸。
头顶云翳移开,清辉泼洒而下,照清了满地殷红的血迹。
以及倒落在地的、哑巴和楚姨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血迹流淌、干涸,痕迹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那竹编的鱼篓还静静放置在溪边,里头有鱼,或许是楚姨后来捞上来的,时不时发出细微清亮的戏水声。
谢尽芜的腿一软,双膝重重砸在被血水浸泡得松软的泥土里。
怀里的栀子花洁白漂亮,随着他惊骇昏倒的动作,一同摔落在血水中。
从此再也没有干净过。
-
谢尽芜将楚姨和青松都葬下。
他牢记他们的叮嘱,并不惊扰村镇的百姓,以免引人注意。而是自己动手,将他们二人葬在茅屋后头的竹林。
他年纪小,力气也弱,耗了将近一天才挖好坑,手心都磨出了血。
青松和楚姨静静地躺在坑底,是很沉寂很安详的模样,就像睡着了。
谢尽芜跪在地上,气息颤抖,眼眶酸痛。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砸落在他们身上。
泪珠混入干涸的血迹,晕染出一片殷红的血渍。
他看了很久,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们是死了。
小孩子的心智尚且不健全,生平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死亡,茫然且无所适从。
谢尽芜没有将坑填上。他在坑边跪了一会儿,静静地一言不发,膝盖酸痛得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他跳进坑里,躺在青松和楚姨中间,像往常无数次那样,阖眼等待睡意涌上来。
他伸长手臂去握青松的手,骨节坚硬,触感冰冷,像是僵住了。
谢尽芜的心头一颤,连忙松手。
他浑浑噩噩地想:青松叔平时也干很多粗活,他的手本来就粗硬,这没什么的。
如此想着,他又去摸楚姨的手。
楚姨在渡亡世家的时候,是白灵宣的近身侍女,仅做一些梳妆之类的细腻活。只是照顾谢尽芜的这半年多,她才慢慢学着做饭、打扫。
谢尽芜摸到楚姨手心里的茧子,以及干涸的血。
他用袖子给她擦干净,擦了很久,又去擦拭她脸上和脖颈的血迹。
他就这样自欺欺人。
直到无意中擦过她的唇鼻,谢尽芜才蓦地意识到,楚姨早就没有呼吸了。
谢尽芜将坑填上,立了碑。
而后他跪在碑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他第二次失去至亲。
这一年,他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