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渊之下不存生灵。”余负冰伸手接住飘洒的雪霰,冰凉的雪花不会在她的掌心融化。一切都昭示着这里是一片死地,不存活物。
“什么时候能回到人间?”
“不回人间。等到天妖肠穿肉烂,化作烂泥,消弭解脱,余负冰所渡苍生劫圆满,自然要归去云天之上。”
都到这步田地了,她还要骗我,李衍似哭似笑心想。
可这有什么办法,她还能怎么说呢?似那般生生死死、悲悲戚戚,可她无怨由,说不出口。她只能将剑挥得更快更决然一些,更勤耕不辍。
蜉蝣李不寻依附在她的剑尖上,眼看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天妖一次次分裂死亡又像烂泥里断成几节的蚯蚓翻滚着连接成奇畸的怪物。
神灵血肉将它们变作了永生的物种,意味着无论是怎样的姿态它们都不会死去。
但持续的痛楚和畸变成了永生的附属物,它们恨不得立即死去!
这一切是那名女子带来的,也只会由她一手终结。
杀死它们,尽可能快地将它们杀尽,尽可能将它们身体的残肢杀到无法行动,这样才能加速天妖的消亡,这是它们渴求的事。
所以这次她根本不是人族的神女,而是为了向妖族赎罪在做这样的事。
李不寻看得分明,所以谎言骗不过他。
无论千年万年,余负冰只能在此寂静黑水之畔等候她归于风雪的一日。
小松鼠哭得眼泪在脸上结成了冰花,显然,即便是如他这般蠢笨的妖精也知道师父在说谎。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要戳破她,反手被他爹捂住了嘴巴,他爹甚至蹲下来,熟练地将他抱在了怀里,不嫌脏擦干了他脸上的鼻涕眼泪。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不需要被戳穿,他们当然可以因为说出了真相互相抱头痛哭,可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余姑娘面前的丑态。
这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李衍最后的一点倔强,他没有办法把人间的美味佳肴、绫罗绸缎、姹紫嫣红……一切令余姑娘展颜的东西带到她身边,但还是希望余姑娘能更如愿一些。
如果相信谎言是她所希望的,李衍就会相信。
而她的弦外之音,李衍不愿意听懂。
——我回不去人间了,但你应该回去。
李衍不愿懂,所以他说:“就算余姑娘现在赶走我,我还是会用同样的方法再次来到这里。”
他抢在她之前先声夺人,“余姑娘,你知道我这个人很会讨人嫌。既然我知道了抵达这里的办法,就可以来到这里千千万万次,除非我不愿再来。”
能把讨人嫌的话说得这样自豪骄傲也算一种本事。
余负冰瞠目结舌,无语半晌,她竟然不知,李衍原来是个这么任性的人吗?
来去由人,余负冰自然管不了,只能任由他留下。
罪渊之下并无日月,便也辨不清年华流逝,李衍想办法用流沙做了个计时的刻漏,望着远处缈缈的天际,练剑之外,琢磨仙术道法。
这倒不是谎言,他有一箩筐的问题请余姑娘解答。
“《灵琼别册》上记载的傀术是不是也能直接操纵人?这样的术留在人间是不是不太好?”
“行不通的。人族的躯壳由更严密更复杂的东西构成,单是装有心的肉身皮囊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更别提所谓的灵魂和精神,区区术法,做不到。”
她似乎总是对人族的心以及禁锢于虚弱肉身中的灵魂抱有最大的妄想,似乎那总是什么坚不可摧、出人意料之物。
好像人族的勇气、坚韧和希望是无往不胜的戈矛和固若金汤的盾甲。
年仅二十六的人族李衍不能够领悟其中的伟大,否则殷非白何必穷极十世轮回成掠神阵断绝人世之非常?
可见人力终有不逮,大约是千年万年的人族传承才有炽盛的来日……
《灵琼别册》所载之术于人有利有弊,李衍对那上面寥寥几个术感兴趣,虽然试过,好像没有成功,也就兴致缺缺了。
时间在罪渊唯一的用处,就是余负冰用了记录她挥了多少剑,砍去了多少天妖,多久后,它们会再次凝聚攻来。
或许些微的变化微不足道,但李衍一直看着,看着余姑娘怎样挥出每一剑,怎样斩断水火之间的牵连,怎样抖干剑上的污血……他偶尔模仿,偶尔只是看,却在一点一滴中察觉到了天妖的消亡。
每一次杀尽它们后,天空盘桓的蛊雕都会冲下来饱餐一顿,蛊雕在繁殖,它们的数量在变多,意味着吃进肚的天妖残骸更多,天妖复生的速度在变慢。
但相比于拥有庞大身躯的天妖,这些顶着一张张人脸会飞会笑的怪鸟更令人生厌,偏偏它们还十分懂得审时度势,自知不是余负冰的对手,便飞向高高的山崖之上,不参与战局,等着捡些残肢败骸来吃。最初试图对李衍动手,发觉这是余负冰护着的人,纵然垂涎三尺,也不曾再袭击他。
蛊雕不是多厉害的妖,但李衍想试一试他的剑。
余负冰打退一次天妖后,蛊雕自空中俯冲,褐色羽翎燃着漆黑的火焰,苍白的人脸上满是对李衍的垂涎,每次不甘不愿地调转向黑海里寻食。
这次李衍却站在黑水与沙石的交界处,举剑挑衅,余负冰仅仅瞥了一眼,温吞警告他,“不要越过黑水冥火。”
精明的蛊雕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围成一圈试探地从李衍的背后伸了一爪子,发觉余负冰没有阻拦的意思,登时目露凶光,笑声宛如婴啼。
李衍提剑而上,他毕竟初次手生,三两回合就被蛊雕占了不少便宜,脸颊、背后、肩头都有些伤。
魂体之上比不得肉身,不是轻易能养回来的,余负冰蹙眉上前,反被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