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遐观这柄残剑废铁在壶方铜山终日自怨自艾,记得是他的仇、他的怨,除了以血以尸以魂的铸剑之法,全然没有学到别的。
是以,墙角结出的呆瓜追上来问他至坚至硬、不摧不折的刀剑,他上哪儿寻这么好东西!他要是知道,根本轮不到李呆瓜来问。
易遐观突然被揪出来,一看到问傻话的人是情煎意熬痴心烹煮的李衍,想了想,他所问无非私情小事,不值深索细思,便化作人形,捏着下巴,故作深沉道:“唯至情至坚至硬,唯真心不摧不折。李三郎,这世上克敌制胜的宝剑了唯有人啊!”
李衍:“……啊?”
寂林沉静,偶有一只老鸹飞过,叫声刺耳,如这只剑灵一本正经忍笑的言语一样刺耳。
李衍瞳孔幽深,望明月姑娘叹气,“真难为你,打扰了。”
“不是……衍子哥,他平日不常说狂语癫言的。”
“什么话,怎么就是狂语癫言了?”易遐观不服,“我这不是投其所好,谁知道他突然清醒,我投到马腿上了,重说还不行嘛。”
明月姑娘好整以暇摆好姿态静候,她也好奇这世上有没有绝世神剑。
“铸我的这柄剑乃是铜山精矿,据说我们铜山的铁就是天底下至硬之物,剑炉淬火七七四十九日后,就铸成了难得的宝剑。铸我的疯子说,这就是铜山锋刃不锈的好剑。”
李衍和明月姑娘各自用耐人寻味的神情打量着他,单是他自己的模样就没有说服力。
“正如你们所见,世上最锋利的宝剑也会生锈。剑是死物,剑主时时勤养护尚不能不摧不折,即便是灵魄托身也无法让它活成不朽之物,故而,世上并无你所求的宝剑。”
李衍大失所望,垂头丧气。
“不过,我知道你寻剑用来做什么,你所求的剑材在这阆月山就有。”
易遐观环臂抱胸,昂首翘然。
“诸天气荡荡,五雷荡无常。罪渊的天妖乃是‘无常之最’,雷击木,尤以雷击中的桃木最宜,在剑术高手的手中,堪比你所说的至坚至硬、不摧不折。”
他指着山巅那里,有一株嶙峋瘦骨的枯木。
“兴许是棵山桃树,但我不认得,不过那棵树有雷击的痕迹。”
李衍忙道声谢,沿着崎岖山路,履纳怪石,袖拂山风。
“神女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能做好吗?”明月姑娘忧心忡忡望向奋力攀爬的背影说道。
“别人的事,不管他。你不是说你在阆月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还是没找到,找不找了?”
“今天算了。”明月姑娘心里不是滋味,问她的剑灵,“你说,神女知不知道衍子哥的心意,她真的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们就不能告诉她吗?”
“主人啊,你可是半妖啊,这种事你得去问你的爹娘。”易遐观只想到了不对等的寿命和不平等的感情,于是明月姑娘也确认了一件事。
剑灵兄死得太早了,他死后这么多年实是白活了。
明月姑娘用力弹着剑柄,看着剑灵捂着脑袋发牢骚一般嘟嘟囔囔。
山风好像停了,林中风止,树上栖一只灰尾山雀,扑棱棱飞走了,树杪一颤一晃的,像在起雾的江水中点着清水涟漪。
入夜,阆月山又飘起了雪,偏偏还有一轮孤月照应人间,雪色月色交相辉映,月下人影绰绰。
余负冰掐指一算,再有十日该是冬至了,亚岁大节,阳生春又来。
来年泝河解冻,阆月作春山,满山争做春花第一枝。
她为司掌霜雪的神灵,冰骨雪骸,最不喜热闹,更厌春日,故而她曾觉得罪渊下千年孤寂算不得什么。
而今再赴罪渊,便是死路也觉得无需畏惧伤怀。
天生万物予之,却无一物予天。尘归尘,土归土,霜雪归霜雪,定例本该如此。
可越临近日子,她沉静如水的心竟然渐渐有了一丝丝异样,她摁着心房,仰头看着阆月山上这一株她不认得的树。
上一个春日,她跪坐玉女殿前修养,余暇时一瞥已忘,而今在天地皎白的雪月之间,仰头一望,有风迷眼,霜雪簌簌,她却惊然察觉遗憾。
她看不到这株花木枝头粉雪纷纷欲坠的盛景了,也再遇不到会在她指尖作画的人族,见不到如此美丽的雪月之夜……遗憾的事,分条细说,竟有这么多!
死亡,不过是无处可遣的遗憾。
她心镜涟漪难平,遂折枝随心而动,月下仙独影翩跹,如蝶展翅,似花一现。枯木作剑,平地撩起千层雪,碎雪停留在她眼睫,蝴蝶蹑足,打着旋翩然纷飞。
冰天雪地的深夜,唯有一只冻得要死的蜉蝣大饱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