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变成了泛着青的灰色，好像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雪。

狂风乱流，黑蛇同族的小蛇扒着石墙跌落，压死了一片花花草草。

余负冰额角猛跳了几下，迎面尘风袭来，黄沙城破，乱石轰隆。

暴怒的霊兽将半阙长城砸开了一道豁口，墙砖滚落一地，彻彻底底砸死了它守了千年好不容易开放的花。

无论眼前是活人还是死人，霊兽不管不顾，前肢只管捞起来塞到嘴里，另外两颗头颅像犬类一样俯首啃食大地。它吃得又快又急，不一会儿，腹部就鼓鼓囊囊地贴着地面走，后肢看不见了，活像只蠕动的巨虫。

就连那只黑蛇都不忍直视，斜眼不去看，扭头和余负冰说：“是不是太丑了！”

确实太丑。

霊兽长得不怎么好看，生而三首，体覆有鳞片，不算美好，但它爱养花，有些花种藏在身上，会沿着鳞片的间隙和皮肉的褶皱扎根。

那些花和霊兽达成了和谐，开遍它满身，遮住满是凶相的黑鳞。

花儿在不见天日的罪渊凋零了，而这时大快朵颐的霊兽根本就是一只虫子，一点都不好看的虫子。

余负冰蹙眉，单手捏起天边一团青云，青云在她指尖拟作了风雪，碎雪飘飘扬扬至灵琼战场。

风雪是天然的屏障，最宜隐匿身形，黑蛇的眼睛却不会被这样的视线干扰，他要确保余负冰不曾襄助人族，确保这位仙人不再偏心，遵守约定。

一切都在按照他所预料的进行，仙人冷眼看着人间惨相，他正要得意得笑，猛然间，听得丝鸣裂帛声。

一斗笠男子面带鬼面，手握木剑，劈开纷纷扰扰的白雪，如鬼神临世。

这人的身形薄如片纸，又锋利如刃，略有些令人心悸的熟稔之感，像是千年前握着钧天剑将他们逼入深渊之人的模样，他手中所握木剑——确实是钧天剑的模样。

他跨步下身，细腰弯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携万山不可阻的气势，举剑从霊兽贴地的肚皮下穿过。

皮开肉绽的钝声，令风停雪遏，斗笠人鬼面下的双眼满是萧萧肃杀，仿佛听不到天地哀鸣。

霊兽这种妖不似那些可以化作人形的山妖精怪，它只是和神木琅玕一起降生大地的兽，他不会人族的话语，所以无论是暴怒还是悲伤都只能从它那三颗头颅的喉管间发出来声响，鹿鸣般清越，鲸鲵般孤愤。

鲜红的花开在它身下的泥潭里，白骨作枝，血肉为叶，一朵绮丽萎靡的花迸溅在灵琼大地上。

若非神灵带于凡世的钧天剑，何剑斩天妖？

余负冰倚在墙隅，闭眼聆听着长风送来自千年前的悲伤，脸上一片冰凉。抬手抹去结霜的泪痕，她喜笑颜开，却泪湿满面。

斗笠男子压一压帷帽，再举剑，风雪凛冽迷人眼。

厮杀声绝于耳畔，天清月明，等到战争结束，霊兽的三颗头颅尽数被斩于雪上，喷涌的血已渐凉了，新雪覆盖了满地的泥泞。

黑蛇望着淡然的余负冰，看她唇角挂着从不该有的浅笑，就知道她不会置之不理、视若无睹，所以他才没有下场，幸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黑蛇闲定后问她，“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你觉得他是谁？”

黑蛇冷笑一声，灵琼之内，上山人正在打扫战场，再不见那大杀四方的斗笠男子，倒是那竹篾编成的斗笠落在一位单衣的上山人手上。

那人若有若无地向这边望了眼，扬了扬斗笠，黑蛇眼力极好地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青锋。

“钧天剑……是西越王？不对，西越王早该死掉了，不可能是个少年人……”

何止不是少年人，无拘的旁观人看得最真切，也更清楚地明白发生了什么。

李不寻原来只知那执钧天剑斩霊兽的斗笠少年是她从祖师爷的衣角上扯下来的一块破布，剪成了人的模样，劈风斩雪。

至于此人的模样，鬼面、与钧天剑相仿的木剑，李不寻不愿知也尽知了。

祖师爷李衍啊，但李衍哪有这样厉害！余负冰是想害死他吗？

可李不寻后来就知道了。

“听说那个戴斗笠诛霊兽的人叫什么，李衍？”

殷非白无声无息地把这消息放出去，惹得李衍这个傻子都不敢再说自己的名字。

李衍之名早该在半阙长城立成时就传扬至千里之外，然后被他尚在人世的哥哥姐姐耳闻后，定然会来找他。

可他走了千万里，求仙问卜，到头来仍没有见到亲人面。

余负冰将本属于李衍的荣誉给与更多，加诸于他身只是，希望那些记挂着名为“李衍”的亲人的人能来到灵琼见一见是否是一直找寻的亲人，好人间团圆。

就当是给这个无畏风雨的年轻人相陪一路和往后照顾小松鼠的报酬。

斩霊兽，顺手让他的亲人来找他。

于是，在一个晴光微冷的冬日，梧桐叶飘飘洒洒落下。

李衍到处寻不到余负冰，垂头丧气地蹲在半阙长城下，双手拢在袖间，仰头蹙眉，眯眼看向不够刺目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