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李不寻有时在他肩头,有时趴在树叶上,有时踩在怨气的边界观察李衍的举止。
祖师爷每隔日都会绕着边界线,用石头在地上刻出痕迹,然后记录间隔和差值。
甚至有几次只身犯险,深入其中,观测怨气中高低处屋舍的损毁状况。
李不寻初时不懂,等他懂的时候,简直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个时代还没有九章算术,只有些基本的度量衡,尺规和矩,祖师爷就凭着这么简陋的条件和没有靠谱支撑的理论开始了他救世的行动。
“落羽镇以西是上山人掌管的山脉,以东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所在。我在怨气浓雾中查看那些高耸穿云的城楼,越往高处,侵蚀的程度越浅,可见那些镇压在泝河中的妖族仍在地下行动,未必已经挣脱桎梏了。而我们可以在东侧建一条圈住怨气的城墙,阻止它再向东蔓延。”
“那得是多高多远的城墙才能防住?”
李衍粗略算了一下,“百丈之高,千丈之远,圈地最大,圆形最宜。”
“西向怎么办?”
“仙人驭风而行,斩妖除魔,区区怨气,应当不足挂齿。”他淡声讲了个笑话,但没有人笑。
倘若李不寻有具正经躯壳,一定先向祖师爷竖大拇指,再笑得抱着肚子满地打滚。
虽说有公报私仇的嫌疑,还有对上山人的鄙夷嘲讽,但这委实是个好办法。
上山人白享人间供奉,遇事又说自己是山上修士,不肯怜惜人族,倒不如将他们拖下水。
李衍定下的主意没有人帮忙是万万不能行的,众人未必信得过他这个年轻人,但倘若加上山上人一定会入局的筹码,不少人都会心存希冀的。
从前在落羽镇,他闲来爬树抓知了,顶着炽盛的高阳,金芒从翠绿的叶隙间漏下来,暖风熏得学堂里的学生昏昏欲睡,便宜了偷听宋先生授课的他。
先生讲,涓涓细流终汇于江洋,寸石亦有补天之功。
李衍那时只觉风燥蝉闹,来日已不敢细思量。他不知道谁是溪流,谁是寸石。被希望笼罩之下的人族,要修一座隔开罪渊和人间的长城,或许五年十年而成,十年二十就会在怨气的侵蚀下化作飞灰,又或许,罪渊的妖物临世,一招击溃他们所有的努力。
可来日也许会是人族代代繁衍,守护这座长城呢?
千丈远的修筑工事浩浩荡荡开始进行,因为人力和石料不足种种原因,进程缓慢。好在李衍提前计算过怨气蔓延的范围,才不至于让他们做了无用功。
星辰流转,天地不没,山川无改,草木几度染秋霜。
蜉蝣李不寻生生死死间早数不清过了多少时日,只知道祖师爷像春日雨后竹林间的青笋一样,顶破地面,抽条长高,身姿青翠挺拔如竹,渐由少年褪去青涩稚嫩,胜簪束发。
而此月下明明,百丈高,千里长的城楼已初具规模。
皎皎婵娟玉盘金轮,泄一地秋水波光,静谧安详。
远望高楼外,夜色浓墨漆黑照尘世之影,黑云冲天压在高楼之上,微薄的黑雾像一缕蛛丝一样探出来,走不了多远如尘烟消散。
登楼向西眺望,山上人居住的葳蕤青山已经蒙上了黑纱,青山老去,不怕上山人不出世。
李衍喃喃自语道:“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李不寻腹诽道:“可不是嘛,修长城的人听话,罪渊倒是从地下不断向上释放怨气,可那些天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过去五年了,都没能挣脱早就没有青女镇压的罪渊!”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落寞。
她去了哪里?莫非和祖师爷没什么更深的牵扯瓜葛?
怎么可能呢!她可是祖师爷心中至高至洁至伟之人,怎么可能仅凭一面之缘就把人想象成那个样子!
“不过……”李不寻转头,肢节挠翅膀,古古怪怪道:“……万一祖师爷真是个色欲熏心的呆货呢?也不是没可能……”
“我应该见过你好多次了吧?”
这一句话拉回李不寻跑偏的思绪,他四下环顾,没有发现别人。
“哎,说你呢,小虫子?还是虫子妖?”
已入深秋,寒蝉不鸣,风吹过城头。李不寻确信这是和他说的,浑身一震,扯断了自己的一面翅膀,然后……死掉了。
他再见到李衍时,祖师爷正和他大眼瞪小眼。
“我印象中,你从我小时候就在了,哪有虫子秋冬都好好活着的?你一直围在我身边做什么?”
李不寻不会说话,但他深以为,一天活一天死的状态称不上“好好活着”,而且“虫子虫子”的太难听,他是蜉蝣!
蜉蝣就是,无论生在春日还是冬日,一日即一生的生灵。
祖师爷脑洞奇大呀,竟然觉得司空见惯的蜉蝣是为他而来,围着他转的!
虽然事实上不算错,但他实在有些过于地自命不凡了。
幸好祖师爷还不是那么厚颜之人,这只虫子不会回答他,他自言自语、自嘲自讽,“有点羞耻了,虫子为我而来什么的……太怪了!”
“都怪它太渺小。”
而我之于浩渺无垠的沧海天地,何尝不是一只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