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样的人想要知道一段千万年前的故事,应该不难吧?”
展明月简单将雌黄的事说了一下,突兀来了一句。
她学的是历史专业,大学时同宿舍有位颇具奇思妙想的的舍友,脑袋很灵活。上课时,老师讲到太史公著书,她总会揪着一些过于详实的对话及场景不放,诸如《项羽本纪》,她还抬杠问:“司马迁偷偷藏在了主人公桌子底下吗?不然他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时老师怎么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俟后世圣人君子。
展明月对这番话一直一知半解,但对这一舍友的印象很是深刻,此人放弃保送,选择跨专业考文学方向的研究生了。
之所以问李不寻,就是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你们这一行就没遇到过什么千年老妖怪,把他知道的事都说出来编成史书的吗?怎么你还要靠着考古来知道西越王的情史?”
李不寻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她的前一个问题,“史书是凡人写给凡人读的,凡人会宁可选择相信一个活了千年早就记不清岁月的妖怪说的话,而不是自己去探访古迹,求得的史料吗?况人各有所偏好,口口相传都不能够完全求真,又怎么能相信神鬼妖怪?人族写给自己后人看的书,不容有异族,因为他们不会懂。”
展明月想,也许老师课上说的“俟后世圣人君子”,正是在告诉后人,书要怎么写,后世人要怎么读,读而有所得。
所谓的文明无非就是这个。
电话那头李道爷这边各种响动,嘭地一声烟花盛开,展明月在宿舍阳台上,望见一轮月亮,还听到苏春稠在说话。
“小道爷,你和谁打电话呢?再不抬头,都要错过烟花了。”
展明月从电话里大叫,“阿苏姐姐!是我是我,给我看看烟花!”
人头攒动,人潮汹涌,泝河水畔倒映着天穹炸裂的火树银花。
李不寻翻了个白眼,把吵吵嚷嚷的手机甩给了李木叶,和苏春稠说:“人太多了,要视频给她看你就看不到了。”
李木叶握着手机茫然地眨眨眼,拼力举胳膊也拍不到烟花,李不寻一把抱起他,架在肩头,说:“哝,这样两不耽搁。”
李木叶举着手机,不耽误他看着烟花手舞足蹈。
除了看烟花,李不寻余光还能看到苏春稠的侧脸,灯火游弋,明明暗暗,她微微牵起唇角,烟火悦君颜。
“在你找回的记忆中,我是很重要的人吗?”
怦然的烟火声盖过了他的声音,熙攘的人群掩住心跳声,苏春稠疑惑转头,示意他再说一遍。
李道爷:“……又快到十五了,爷要去鬼市。”
“去鬼市做什么?”
他幽幽看着泝河水面,波光粼粼,他想问的,始终没有问出口。
西越王和青霄玉女的故事中有没有李不寻,他是不是重要的人?
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他凶巴巴地说:“你管我做什么!”
苏春稠不再问。
他肩头的小松鼠累了,李不寻换成抱的姿势,将他抱在怀里。
“凌道医说明天就给他治病,等这边事了我们就回明州。”
“不等展明月的消息了?”苏春稠似笑非笑地指向自己的耳朵,她能听到。
怎么可能听不到,又不是普通人。她站在高山之上能听到山下河流淌过的声音,风生出透明的羽翼,绿叶成为翻滚的碧海,飞鸟扇动翅膀追逐红日。
无论是电话里展明月问的话还是小道爷回答的话,还是那句不敢问的话,亦或者春雷一样炸开的心跳声。
但苏春稠只能装作没有听到,闻鹤雪也好,小道爷也罢,她没有办法去回答一个千万年前早已埋葬在岁月洪流中的故事。因为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她以为的真实,而非真实本身。更何况,她不能够算是那个青霄玉女,更别提岁辰熬煎,哪还记得多少?
“西越王名桓庚,神女、巫女、祭司都是指的她,她死去的时候,桓庚给她写过一篇祭文,还有一个人出现在了这篇祭文中,他也死去了。”
这样淡漠的口吻,像是在讲一段和她完全无关的往事,所以过去对她而言没有意义。
她为什么还要找寻呢?难道是记忆慢慢复苏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些故事实在乏善可陈、不值一提吗?
李不寻定定地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沉默转身,脚步沉重,他仰头,剩下的夜空清透,月光倾泻到草木上,他沿着灯火缓缓拾阶而上。
人群宛如退潮时的海水向他身后逆流,苏春稠站在大潮的中央,浮沫打湿衣裙,似乎他不喊上她,她就会随着浮生这扁浩渺孤舟归去,变成沤珠槿艳。
“走啦!”
苏春稠应声,迈着轻快的步伐踏歌,哼着一段市集上摊位播放的一支小曲。
柏香引牵,尘泥殿堂,青霄观前老银杏青扇叶飒飒响铃,阆月山又有点像明州南山了。
翌日,凌霜一大早接走了李木叶,并指名让苏春稠作陪,留李不寻独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