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春稠懂了个大概意思,冲老人家笑眯眯问好,余光瞥向小道爷,觉得他肩头好像有点塌,是一种自然而然舒展的放松。
金色的阳光从矮墙藤萝的缝隙露下,照在小道爷鬓角的柔软碎发、他肩头,还有他的后颈上,尘埃在光下翻滚成金色砂砾,给一只以暴躁阴郁作皮囊的野兽镀上了温柔的光。
“阿婆好,我是观里给小道爷帮忙的。”
李不寻瞪她,吃白食算什么帮忙!
谢阿婆慢吞吞起身,竹筐顺手放在门槛外,招呼人进院里,她自己颤颤巍巍往里屋去。
李不寻拍拍李木叶,“去帮阿婆。”
小松鼠眼睛一亮,跟在阿婆身后也慢悠悠的,小脚丫子沿着谢阿婆的影子,走一步踩一步,直到影子没入房屋的阴影里,他才回头冲他穷爹做了个鬼脸。
小孩子比老人好动,他端着一筐花生干果饴糖放到院中石桌上,先往衣服口袋里塞了块高粱饴,再爬上石凳,自己剥花生。
李不寻一边哄着他,一边和阿婆说:“路上看见春耕已经开始了,赶早不赶晚。”
谢阿婆愣神了一下,才拍着大腿笑道:“真是老了,忘了跟你讲哦!”
“我那一双不孝的儿女过年时候就一直催我去他们城里,最近电话催得更急了,他们说后天就来接我。”
李不寻笑答:“这是好事。”
阿婆略有些内疚地说:“囝囝呐,对不住啊,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忘了告诉你。”
“没有没有。”李不寻罢手笑道:“不用耕地是好事,还乐得清闲,阿婆年纪大了,去城里有人照料更是好事。”
谢阿婆只是握着他的手,,满眼慈爱怜惜。
“说起来,我认识阿婆还不到二十个年头,时间过得真快。”
“你才多大,都快二十个年头了!”
谢阿婆嗔怪他,不知怎么地眼含浊泪,叮嘱交代。
“阿婆看着你长大,宝月道长把知微观留给了你,可你连个法名都没有,南山脚下也没几个人信你这个假道士,丧葬出殡是有人找,那还不是有些上年纪的老头压着,让你去干苦力的?”
“宝月师傅给你留的钱不多,但他是想让你好好读书上大学的,哪知道你读完高中就不读了!”
阿婆愈发絮絮叨叨,恨铁不成钢。
“你看看你如今带的,弱妹子和小娃娃,也得寻个正经事来做,不然,怎么养活他们?阿婆走了后,没人看着你了,可不能活得不成个样子!”
话说到这里,已经算得上严厉了,李不寻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回握紧谢阿婆满是老茧皲裂的手。
“我都知道,阿婆,您放心。”
“囝啊,你别嫌弃阿婆说话不好听,你得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什么提前给将死的老人在冥府银行开户存钱,说下去后就享福;还有什么邪祟缠上,要一碗米饭放在路口祭奠烧纸钱;更过分的还骗人家欠了阴债要还阳债的……”
谢阿婆痛心疾首,“一回收人家一两百块钱,别人还当你是骗子,糊口都难,可不能再干这个了!”
苏春稠咔吱咔吱地给李木叶剥花生,顺便听了一耳朵小道爷的营生,费工夫才把笑声压死在喉咙里。
小道爷的本事不到家,假本事被拆穿为骗术就算了,真本事还被当作骗术,连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都信不过他,难怪这么穷!
老人心里放不下他,李不寻知道,也就不会耍他那瞪眼发脾气爷来爷去的威风,人看着都乖巧顺眼了许多。
他心中无奈,口上却不反驳,接连应承,宽慰老人家的心。
即便是这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老太太硬是说到了下午三四点,叮咛嘱咐,总嫌不够。
活泼好动的李木叶耐不住性子,问了三四遍“什么时候走”,李不寻才不得已向阿婆告别。
走的时候,谢阿婆又给他们装了了一罐干桂花,一袋猪油玫瑰糕,抓起一大把花生饴糖硬塞到李木叶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满载出门。
苏春稠回头看,在绿荫里望不见谢阿婆之后才放声大笑,笑得比那剩下的蝉鸣还聒噪。
她笑够了,没听到李不寻损她,却听他苦恼道:“偏偏是后天,有户周年忌日的人家要我去帮忙。”
“帮忙干什么?冥府银行开户、祭饿鬼亡魂,还是还阴债啊哈哈哈!”
“都、不、是!”李不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口上留德,别人亲友忌日,放焰口。”
“那不还是施食赎罪,今宵道满,早登仙乡,一样的。”
“你不是脑子不清醒没有从前的记忆吗?怎么知道放焰口?”李不寻狐疑道:“你装的?”
“对哦!”她惊疑道:“难不成爷的记忆在慢慢复苏!”
李不寻翻白眼,根本不想理会她,低头看儿子,倒是发现了个更严重的事。
“李木叶,在阿婆家里你就吃了五块糖,这一会儿的工夫,你的嘴就没停过,牙不想要了?把糖交出来!”
小松鼠委屈巴巴地把揉皱的糖纸攥在身后,不吭声也不配合!
李不寻本就烦躁,现在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双手叉腰,快要气死了。
苏春稠权衡利弊,终于是觉得,把小道爷气死了,她都没桂鱼莼菜吃,还是算了。
“小松鼠,快把糖给你爹,不然当心你爹以后不带你出来玩。”
李木叶见没一个人站他这边,眼眶就开始蓄眼泪,边哭边打嗝,“吃、吃完了……”
边落泪边捂口袋,那鼓鼓囊囊的口袋,阿婆分明给他装了一大把!
可孩子哭这么可怜,李不寻能怎么办,就算不是亲爹是穷爹,也不能就真的让他活活哭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