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照片墙少说也有一百张照片,琐碎到春耕秋收、祖师爷的苇叶,漠漠芦苇行舟……直到小孩长大,长成少年,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留了中间这幅最大的画。
苏春稠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以她对人间浅薄的了解,这大概是抚养李小道爷长大的人。
案桌上并没有摆放贡品祭奠,连遗相都是彩色的,想来逝者不介意身后事。
她伸手一摸,供桌上不染纤尘,想来是有人时时勤拂拭,可见逝者已矣,生者却不能不在乎。
苏春稠没有在外间逗留,走到里间,电脑桌、书桌正对着的墙壁上贴着好多张奖状,好像,名字不是李不寻?
一侧是一张双人床,床上摆着一个松鼠抱枕,窗台上晒着几颗栗子,另一侧是老式的组合衣柜三开门的,上面放被褥,中间放衣服,下面还能放鞋子。
说不上简陋,更算不得穷苦,桌上地上都干干净净的,只是不像个年轻人的起居室。
苏春稠对小道爷的过往很有兴趣,但屋内摆设只有这么多,她打开衣橱门取了几件挂着的衣服换上就出去了。
哪知道李不寻见她这身打扮,又是一个意味不明的嘲笑。
白色汗衫,灰色短裤,脚上还踩了一双灰色的拖鞋,哪里是不讲究,简直是和盛夏树下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头一样讲究!
这审美实在愧对女妖之名,反而像个久居深山的道姑,但李不寻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苏春稠眼尖瞧见他眼角眉梢的嘲讽,故意展开双臂在他眼前转了个圈,歪着脑袋用力嗅了嗅,说:“小道爷的衣服上有种味道,怪醒脑的。”
李不寻攥拳头,恶狠狠瞪她,没好气撂下句话,“樟脑丸!”
她听到之后竟然愈发好奇地揪起衣领凑到鼻尖嗅了嗅,李不寻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无奈抚了一把脸,实在是看不下去。
白日山道总比晚上好走得多,视觉更清晰了,山道看着也陡峭了起来,没腰高的李木叶都能走得稳稳当当的,一个不知道藏匿了多少神通的女妖竟然反而慢慢吞吞。
苏春稠低头看着脚上的拖鞋,觉得是它的缘故。
李道爷昨天都能注意到她赤脚,今天不可能注意不到她穿了双不适合下台阶干活的鞋子。
好在,女妖精活得一向粗糙,她脱掉鞋子,一手拎着,脚踩在山道的石阶上,闭着眼眸长叹:“暖和!”
日头高起,南方春夏相接,气温升上来,晒了几个小时的石头变暖了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简直夸张。
“到底是三月间,山头风冷,你夸张也要有个限度。”
他话音未落地,身边的小松鼠已经蹬掉一只鞋子,脱掉袜子跃跃欲试了。
李不寻暗骂,凄惶心累,这才一天!才认识苏春稠一天!
“李木叶,你给爷把鞋穿上!”李道爷发怒,指着苏春稠怒极反笑,“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等着!”
大概是看出来他真生气了,苏春稠跟上他又进了他房间里,本以为生气的小道爷是要整她一顿,没想到他来找鞋。
鞋子没有在老式衣柜的最下层,他打开了桌子下的一道小柜门,门里放了一只小箱子,箱子下面是一只鞋盒。
李不寻搬上面箱子的时候,不小心打开看了一眼,停顿了一会儿合上,回头抽空又看了眼她的赤脚,嘴上吝惜不舍道:“尺码大小要是不合适,你要还回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春稠都不好意思接过来鞋盒。
她打开看了一样,根本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双鞋。只不过,没有任何标签,手工纳的白色千层底,黑色的鞋帮,针迹密密匝匝,平整干净,但明显不是现在的李道爷的尺码,跟她的尺码比划比划倒是差不离。
苏春稠想了想,笑着推拒,“算了,贵重的东西上脚不舒服。我本来就不是你们寻常人,衣服鞋子什么的,不必费心。”
这个厚脸皮的女妖还算有几分眼力劲儿,反叫李不寻的怒气下去了一大半,他解释道:“不是贵重,是老头子自己做的。”
“观里穷,香火钱不多,他赚的那点钱养活自己有余,再养一个我就不大够,衣食住行都要花钱,上学后还要讲究吃穿用度,他正好会纳鞋底做布鞋,算是剩下一笔花销。”
年轻人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棕黄色,他说起往事的困苦并不羞赧,甚至坦然,半点不见凶狠燥郁,像是在时间这条长河里,有人抚慰过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此时此刻,他愿意将这点温暖告诸他人,如同孩子炫耀得到的只给他的糖果一样。
他说:“后来我个子长得高了,过去剩的新鞋穿不上了,再之后,他越来越老,眼花手抖,做不了精细活了。”
“师父说过,活人比死物重要。”
李不寻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一只刚认识的女妖讲这些,他一脸不舍地将鞋子给了苏春稠,嘀咕道:“那老头都不在乎……”
窗外漏下的光映在外间墙壁中央的那个老头脸上,恰与相片里的影子交叠,那长长的光阴拖着漫漫的影子游弋在岁月间,泛起长途跋涉漂泊流离之人内心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