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未曾在面上显露,而是笑嘻嘻回道:“果真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先生要不要同我学学?您那儿看着风吹就倒得样子学完肯定能跑到上京都不带喘的!”说完小姑娘捏起一块糕点,兴致勃勃放入嘴里,吃进去后。眼睛都亮了。
阮久久的话让许舒达心中稍安,她没有看不起自己就好,瞧着她吃的开心,自己也开心起来。
久久的话也同时让许舒达哑然失笑,白净的脸上如绽放开了四月的桃花,“那就有劳阮小姐了。”他十分有礼的对着阮久久躬身作揖。
“不必不必,先生与我说什么谢。”阮久久摆摆手回到,身子却已经作出起势。
许舒达没想到这么快,无奈轻笑一声,只好效仿起来。于是一对身影斜望过去,便坑坑巴巴的重叠起来。起初,许舒达手脚并用,阮久久时不时的往后瞧他姿势是否正确,这一望,便被逗笑。她歪着头,噙着笑,手脚却也不停,反而从头来过,倒真像个循循教导的武师。
跟着她步伐、动作的许舒达自知并不擅长此道,常常被自己拌了个踉跄,但阮久久或许是个好老师,不急不躁,时不时还夸赞道,“对,就是如此,膝间稳些,手劈再快些。”,又比如,“许夫子学的真快呀。”
听着这些夸赞,许舒达也只是不急不躁答上一声:“是阮姑娘教的好。”但他知道,这些话落到他心里,竟比书社的夫子夸赞他有天赋要来的真心实意高兴。
“今日到此就差不多了。”阮久久将这句话说完时,回头一看,许舒达依旧在最后一势上顿住,眼神直直望着自己适。
愣了好一会儿,许舒达才直起身子,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头一会有些不适应,我们开始今日的学习吧。”他背后已湿了一团,可却也不吐露,只是暗暗等着风吹过,将那湿气吹散。
经历这几日读书习武分散心思,阮久久心中也不再浓云惨淡,不过偶尔也会觉得,许夫子像个天上来的人,怎的一次苦累也不喊,她第一回跟着爹爹练武时可是哭天喊地就差吊死以明志了。
那次她可被揪着打了足足二十下屁股。
手中的书立了起来,眼神却偷偷瞟向站如松的夫子。
他背手踱步,口出成章,拗口的诗在他口中婉转动人:“...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讲的是将士出征久远,终于得胜,带着重赏回归故里...”武毕文始,除了他鼻腔中微微重些的喘息声,谁也不知适才学生与夫子颠倒的状况。
阮久久在他朗朗书声中也慢慢投入进去,心中将这诗默念了一遍,想了想后庄重问出一句:“将士为何保卫国家?”
许舒达止步,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来:“一为忠义,身为国人应有一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忠。二为家人,身前是疆土广阔,身后却是战火稍稍牵连就会轰塌的家室。当然,还有一点。”
“一点什么?”阮久久问道。
“为己。”许舒达淡淡说出这两个字,却让人感觉比前面那大段的论述更令人信服。或许实在不懂官场朝廷的人面前,他才略略放松了心神,说出了这样一句本不该说的私心满满的字眼。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许舒达抿唇一笑,用一副认真又敷衍的样子说到:“阮小姐能由此想到彼确实是有些读书的灵性在的,切记以后也要常常如此,切勿尽信书。我记得往后再翻七页也是一首极好的诗...”就这样便岔开了话题。
但他心中却是警铃大起。
他总是能看透周围那些商贾贵族接触自己的意图,可在这么一个真诚的小姑娘面前却失了分寸,或许是太久没有人陪他说说话,如今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便说了几分真心话,可难保哪日这人会成为他的阻路石,他此刻之言,未来若是落入言官耳边,于他想要,则会背道而驰。
他明白自己未来要去哪里,也明白,要一直一直往上走。
课毕,阮久久便令红药去寻了哥哥来。
阮久久并非认不得字,她平日里常看话本子,只是没学过有条理有系统的讲述,这些日子有许舒达在,她学到的不少。
而且触类旁通,又寻了阮长安要来四书五经以及他们先生让他多看的书,还时不时去问几个问题,经此一遭,也发现这些东西原来没有她想的那般乏味。
“喏,都是你要的。反正我平日里也看的头疼,正好都给你背来。”阮长安满头大汗的搬来一堆书,气喘吁吁的说道。
约莫二十几本线装书本层层叠叠螺在一起,“咚”一声被放在了阮久久的梳妆台上,斜阳从窗户缝里钻出来,暖黄的光映出空气中被激起的尘埃,照耀着古人千百年的智慧。
阮久久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就翻开来。
阮长安则十分自觉地拖来一个椅子,反身坐在上面歇息,他双手叠放在椅背上,下颚则搁着小臂,一副慵懒的姿态。
“小妹你这是要作甚,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静心。”阮久久看了一眼拿书扇风的兄长,十分沉静的说到。
“这是...《孙子兵书》!?”阮长安歪头看向自家妹妹手中的书封,惊讶的说道,“这...是你...”他缄口结舌,一时无话可说。
这实在是超出了他对妹妹的认知。要知道,他妹妹这人,从小就厌恶极了这些诗词礼仪,唯独对那些唬人的功夫情有独钟,虽说这兵法与武也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可知道,妹妹喜欢的武只是那种头脑简单强身健体的武,而非这种弯弯绕绕令人头疼的术,而今日竟然能看到她在这里一副认真的模样看着这种毫无生趣的书,实在是一奇观。
“你要不看看这个?”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到,从那堆无趣的东西里挑出了一本快被翻烂的《安子野游山川记》。
若是平时,阮久久定是二话不说就看这本杂记,但今日却挥挥手拒绝了。阮长安闻言,瞳中闪过一点泪意,但很快就消逝。他觉得妹妹变了,而且这变化,却是一点也不好。
“哎?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是病还没好吗?”阮长安说着就用一只探手摸向久久的额头,像是同她玩闹一般。他有些希翼,妹妹正是同他嬉闹,此刻正在戏弄他。
阮久久睨了他一眼:“若你不想挨我的棍棒,便在此留着吧。”
阮长安忽的记起父亲让自己同妹妹一同比武试练时的场景,自己被逼的步步退,妹妹却步步近,棍棒与皮肉相撞,他想反抗却发现被压制的纹丝不动,而且偏偏父亲还极赞赏妹妹这样用尽全力,叫他只能生生挨打。
后来回家抹了满满的红花油,到了学堂里还要叫同窗耻笑,那,是他一生噩梦。哆嗦了一下,反坐在椅子上的双腿站起,拖着椅子便跑。
阮久久在门被轻声关上后长叹一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她望向半阖的窗户,透过条状的缝隙看着如墨的空中点缀着稀疏的星星。她这几日话很少,唯独在与许舒达习书时多一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是个头,但心中总是有一股闷气,迟迟不能消散。
她知道,自己得找个发泄口。八年光阴,哪里有那么容易放下,更何况,自己才刚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书页被风吹的哗啦啦,她双目散乱,唇角下垂,似是芙蓉花败,了无生气。
忽的,不远处传来木凳撞击砖石得声音,阮久久这才回了神,也晓得是哥哥还在外头,叹了一口气,不忍恶言相赶,便随他如此。而阮长安此时正如他所料,胳膊酸痛却依旧拎着椅子不肯放下,刚才那一声也只是他手上松了劲儿才撞的。
《孙子兵书》第一篇第一页上赫然写着的一句话:“兵子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阮久久停留在此许久,不知是在仔细研读还是在脑中神游,约莫半刻钟后,终于又翻动起了书来,此后,屋中便只传来“挲挲”的翻书声。
门外的阮长安暗暗听了许久才扛起椅子轻声慢步的离开妹妹的闺房门口。
书页被翻得那么响,妹妹一定看的很认真吧。
待到他迈着碎步悄悄背着椅子离开时,屋内翻页声戛然而止。
彼时,已回到家中的许舒达已经来到一间破败的茅屋前。
他推开那已腐朽大半,凹凹凸凸泛着黑点的木门,刺鼻的劣酒从只剩半截的门闩处延伸到里头蓬草满地的院子里。棕黄的竹篱笆破了一个人头大的裂口,一只瘦弱的母鸡正踏着欢快的步伐往洞外钻去。
许舒达是等母鸡走远才进去。
茅屋总共分为两间,许舒达走向左处那件,屋内,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躺在床上嘴鼻鼾声如雷,杂乱的胡茬长长短短,脸色通红。乍一看,与许舒达那副清俊面容有些肖像。
“爹,爹。”许舒达喊了两声,床上的人却不应。
反倒说了两句梦话:“老李头别动我!咱家这把定能赢它个百...两...”说完翻了个身,又是一阵长长短短的雷声。
许舒达脸色一变,带着黑沉沉的面目便向进外头灶台走去,拎起脍刀便朝屋内走去。
一刻钟后,待在外捡拾柴火的许氏急匆匆回来给儿子做饭,可只见自己与丈夫的屋内走出一个血人,平日哪怕粘半点灰土也要洗净的青衫下摆已变了色,那是深不见底的红。
脸皮的白与浓稠的红形成对比,那人喘息着开口道:“娘,这刀该磨磨了”
许氏疯的扔下肩上柴火冲进屋内,看着一片狼藉和四溅献血,她呐呐道:“这可是你爹...”
“赌坊里一只猪奴罢了。”许舒达冷漠抹去眼睑上的血,心中宁静万分。
许氏疯一般大吼:“那也是你爹!”
“啪”一声,许舒达狠狠甩了一个巴掌,许氏捂住自己的脸不敢相信的指着儿子“你你你”。
“冷静了么。”他看着亲生父母的眼光像是看着沼池里的大粪,“若没有我苦读登榜,夫子免我学杂,富商上门送礼,你以为他还能活到今日?变卖家财,连旁人赠予我的东西也不放过,既如此,死在赌坊老板手里,不如死在我手里。”
那日天暗的厉害,没多久许家就发丧,许舒达也因守孝不能参加年后二月的春闱。
附近乡亲也都为此可惜,有人道:“好好的解元,以这孩子的造诣怎的也能在明年春闱中占得一个名次,哎,可惜。”
也有人私下反驳:“倒也死得好,他那酒鬼又爱赌的爹,可不知道要拖累孩子多久呢。这拾柴跌落悬崖送命,倒也让家里减轻点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