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留神,江云悠已挣脱他要往里扑。将要踏上台阶的刹那,她脖颈一疼,身体往后仰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谢衡在火海中为她擦掉余灰的场面,那时她仓促转头,隐约听到了他被浓烟打断的那句开头。
“阿昭……”
火焰铺天盖地的燃着,妄图以这样的惨烈烧尽天下污浊,然而残月高挂,任凭火苗蹿得再高,也无法伤其分毫。
一只灰鸽在枯枝上扑棱着,振翅飞过嘉安运河上空。
临安城繁华的尽头,庭院中竹柏婆娑作响,隔去了世外喧嚣。石桌上,棋子“啪嗒”一声落在黑白纵横的棋盘上,一杯煮好的清茶轻轻送到执棋人手边。
孟闫撂了手上的棋谱,缓缓抿了口茶,“普洱还是陈茶喝着顺口些。”
他未至不惑,鬓已然花白,语调从容和缓,但常年居于上位的威严却不动声色的流露出来。
沈谕收了那盏茶,从另一个茶盅里夹了叶子重新煮起来,“茶马道主事挨家送过来的,学生还以为是越新越金贵。”
孟闫拢袖捡下被吃掉的黑子,道:“去年就拉了车茶叶来,今岁也没个长进,这坐的太舒服了,人就容易懒。”
煮茶工序繁复,沈谕动作慢条斯理,做起来也赏心悦目,“茶马道事关军财政三大要务,学生不解,为何要容一只硕鼠坐在这个位置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水至清则无鱼。摘了他的帽子容易,换谁戴才是个中关键。”
茶马道承接茶叶军马交易,又是与外族互市重要通道,骤然新换个人来,难免手忙脚乱,况且人性趋利,又怎么能保证新换的人一直刚正不阿呢。
沈谕垂首道:“学生受教。”
竹枝晃动,灰鸽从空中落到石桌上,被沈谕轻笼到手里,解开信件。
“罪臣顾润舟之妻现身白沙湾,自焚于蒋家。鹭州太守押送粮草不力,延误战机,已收监待审。安远水师退守西岭,禹州将危……”
沈谕合上这不足巴掌大的一片薄纸,叹道:“想不到会发展至此,代价也太大了些。”
孟闫像是早已料到这最终结局,面上古井无波,“让御史台拟好奏章,递折子吧。”
沈谕:“谢霄下放归期将至,算来年前就会进京,这次宁王那边必会全力攻讦,仅御史台之力,会不会太过单薄。”
“足够了。”孟闫又落下一子,刹那间,盘中局势骤变,黑白对峙焦灼起来。“明日要参的,是镇北军统帅谢衡擅离驻地、私入南境一事。这道折子,你亲自拟。”
沈谕微愣,片刻后起身,将信纸合于掌中,恭谨应是。
晨雾朦胧,浮动在嘉安湖水面,青石拱桥的桥洞下缓缓划过一只小舟,木浆引得倒映在水中的粉紫色朝霞在微波中荡漾。
此时距白沙湾蒋家大火一案,已经过去一月。江云悠被强行带回平陵关在府里,连着做了多日的噩梦。
随着后院那处逃学的小洞彻底封死,她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光落下帷幕。
她开始和江云帆一起打理生意。一上手才知道拨得明白算盘并不意味着理得明白账本。
买卖双方来回扯皮,关系维护,各层打点,上下盘剥,这还没算上突发的意外和其他本金。
江云悠感觉两只眼睛都在转圈,又得了个看见数字就瞌睡的毛病。
同时,她和江云帆扩大了鸽哨规模,搜集此案所有信息。
转眼江南已至三月,微雨茫茫,候鸟成群结队的往北飞去。长乐大街依旧彻夜灯火通明,江云帆最初答应江云悠的珠宝铺子选在了揽月楼对面,开张日鞭炮齐天。
江云帆从人群中费劲挤出来,一问掌柜才知道,这铺子主人一早给自己放了个假,到邬山云雾亭赏景去了。
雨过初霁,白马寺铜钟的余音嗡鸣着,穿过山间的桃红柳绿,飘至云雾亭。
清风掠过,将石台上的书页翻得哗哗作响,露出封皮上的几个字——大齐游记。
信鸽穿过滴水的飞檐落到江云悠肩上,抖了抖羽毛。
她拨开木筒,目光穿过纸上的字迹,遥看向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大小事迹。
白沙湾县丞是个软骨头,一看事态不对,连夜将有人举报忠勇侯府余孽尚存、蒋家失火一案交代了满满三张纸,恨不能把自己当夜吃了几两饭都写上,连着告老还乡的辞呈一并递了上去。
御史台憋了一个正月,开年第一场朝会上,就谢衡擅离驻地一事顺带将宁王一党也拉下了马。几个老臣轮番上阵,吐沫星子能把宣政殿的地板涮三遍。
宁王一派老鼠当惯了,到处打洞,御史台几番弹劾下,也只不痛不痒的拔了几个小喽啰。
安远水师三月初在西岭一役重振旗鼓,聂敬率精兵蛰伏多日,终于在立夏之前收回禹州一城。
八月,朝廷特派钦差犒劳三军,却明里暗里打听着与战事八竿子打不着旧案。
京中派系暗流涌动,绷着劲拉起绳子的两端,建元二十三年那场旧案成了角逐的关键。
至此,方妤晴以死开局,终于让这片沉寂已久的深潭重新翻起了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