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打眼便看出谢衡身份不凡,赶紧把撂在桌上的乌纱帽戴好,情急之下行了个跪拜大礼。
“下官白沙湾县令,拜见大人。”
谢衡冷眼看着他,“谁让你查抄蒋家的?”
他一身寒气未收,把老头吓得有点结巴,“小,小人也才听说,昔日罪臣忠勇侯之妻居然没死,还逃到了我白沙湾试图以嫁人躲过一劫。”
那县令两指一并,表情义愤填膺,看样子唱戏是把好手,“大人放心,下官已经派人去抓了,必不会让此女再有机会逃跑。”
谢衡像是被寒风拍了个巴掌,几近眩晕。
“你说什么!忠勇侯?!前镇北将领忠勇侯?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那小老头本就长得皱巴,被这谢衡这一提直接吊在半空,吓得乌纱帽差点掉了。
“大……大人,不是您派人来,说蒋家窝藏顾氏罪犯……哎呦!”
小老头一屁股蹲到地上,等他把滚到一边的乌纱帽重新盖好,谢衡已经疾步冲出去了。
是谁?谢霄脑子瘸了都不会自己揭发自己,到底是谁假借自己的名字,还有谁知道这个案子,还有谁会查这个早就尘埃落定的案子?
忠勇侯府不是早就被满门抄斩了吗,怎么还会有活口?!
满天无星,冷月凄风。
江云悠跑到一扇贴着双喜红字的新房前,心脏跳得像是快要弹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推开了一条缝,露出满室红色。
红烛掩映中,江云悠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新娘。
她已经摘了盖头,向来端庄温婉的脸上是从没出现过的冷漠,只是那冷漠在见到江云悠的一瞬间片片裂开。
“阿昭……”
方妤晴喊完她的名字,又骤然停住话音,闭上了眼。
良久的死寂中,江云悠悬着的心轰然砸回身体里,砸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难受起来。
“方姨……真的是你。”
一路上,她拼命安慰自己那只不过是个相像的背影。
可结果总与期望背道而驰。
“为什么,方姨?”
方妤晴忽然笑了一下,她唇涂的很红,映在那张素来偏白的脸上,让人感觉她仿佛是从地下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我有没有说过,其实你很像你的母亲。”
都是那么善良……单纯。
方妤晴站起来,从桌上摆满的点心中挑出了一盘江云悠爱吃的雪花酪,放到她面前。
“怎么跑的这么远,你阿舅要知道,非得把你关进祠堂关几个月。”
这满目猩红并没本分喜气,江云悠两行泪砸到脚下的红毯上。
方妤晴想拿帕子替她擦泪,手指动了下才想起来,她手上只留了一把匕首。
“女孩子哭多了伤身体,别学你娘。”她拿袖子为江云悠擦了泪,轻声道:“还记得你曾问过我镇北军的故事吗?”
方妤晴看着燃烧的红烛,停了一会,像是得蓄满力才能讲出接下来的话。
“那个被正法的忠勇侯是我的丈夫,顾润舟。”
江云悠愣了一会,从记忆里扒出那个一时兴起,缠着方妤晴讲的故事。
“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过及笄他便抬着箱子来我家求亲了。那年胡虏进犯,北境边防一溃千里,他掀袍请缨,此后捎封信都是奢侈。短短两年,我前后接到十余次他失踪阵亡的军报。
建元二十三年的那个冬天,我们本来约定,等他再回京,就一起去静安寺看看幼时植的那颗桃树。”
可惜结果总与期望背道而驰。
建元二十三年,她等来的不再是镇北军的凯旋,而是丈夫入狱,隔日正法的消息。
紧接着,忠勇侯府陷入军资被窃案,满门抄斩。她那个刚满月的孩子在混乱中从襁褓摔落,在她眼前咽了气。
她的丫鬟顶了侯夫人的名字,替她换了命。
从此她一路流亡,却发现偌大临安城根本无一可避,闺中密友、长辈叔伯像是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纷纷把她拒之门外,更有甚者要抓她报官。
她哭求无门,差点被人牙子卖到青楼。人牙子骗术高明,给她下了药,让她不能呼救逃跑。一路上行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又收回,像是一条条生机在眼前断绝。
江泠就是在她濒临绝望时出现在她身边的。
临安贵女百花争艳,却都像阳光房里精心培育修剪后的盆栽,相比她们,江泠就像开在旷野的一株向阳花。
江泠把人牙子绑起来送到了京兆尹,也给了她一处容身之所。
但忠勇侯府那夜的惨状和尖叫一直在她脑海中飘荡,每每午夜梦回,都让她冷汗涔涔。她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直到那个人发现她清明祭祖。
自此,她终于有机会能用自己的手为家人昭雪,即便被人利用、成为他人手中刀。
只可惜后来终究棋差一招,变故来的天翻地覆,她与江泠一起被送到平陵,远离了危险的漩涡。
可是她不甘心,她做不到就这么过一辈子。
她仰下头,收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对着江云悠跪下,“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利用了你娘,利用了江家,这一点我无法辩驳,我罪该万死。”
红烛仍在燃烧着,江云悠消化不下这些骤然扑过来的信息,只徒劳想把她拉起来。
方妤晴纹丝未动,眼眶红的要滴血。“可我的丈夫不是,他没有罪!你知道吗,他被斩首的那一刻,胳膊上还带着战场拼杀的伤。他是英雄,英雄的名字应该刻在光荣碑上,而不是耻辱柱。”
她拿出一个鼓囊的长方形布袋,塞到江云悠手里:“我知道他们还在查这个案子,这里面有你们要的证据,会把江家从中摘出的。对不起阿昭,我已经……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江云悠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面对这样一个人,她该说些安慰吗,该扯着她的衣领继续质问吗,该拉她去认罪还是让她赶紧逃呢?
她任由方妤晴把自己从蒋府后门推出去,怀里的布袋硌得她生疼。
她忽然挣开孟笛拉着自己的手,摸出那个布袋,“这是火鼠皮……”
白日的热闹在冷寂的夜里散的一干二净,脚边不知从哪吹来了片鞭炮皮。
江云悠跟被烫着一样移开脚,手中布袋没拿稳,啪嗒一声重重砸到地上,在寂静的长街中回响着。
“她,她是不是还没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笛捡起布袋,便见江云悠站不稳似的不停后退,“不对,她那个样子,是存了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