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接通父母的电话。

明明身心是最脆弱的时期，听到双亲关怀的声音，他却没有感动怀念的感觉，更从未想过跟回到他们身边，有的只是接触另一个世界的局促陌生。

他清晰地知道彼此之间无法理解，也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粉饰太平，更不想让他们自己心惊胆战、夜不能寐。他不想再给父母带去痛苦，便装作一个病愈的普通人，勉强地应付，令对方放心，母亲连绵不绝的问询使他疲惫。

“什么时候转学……我要再想想，学校很好，横滨也没有先前那么混乱了，平静很多。何况，最近的功课也紧张，没有时间想这些事，有些应付不来。”

“是，和老师商谈志愿了，我想报考公立高中，那里偏差值比较高。申请大学也会更容易一些。如果不行，再考虑直升。现在是关键时期，如果换个学校，会有影响的吧。”

他面不改色地说着编织的谎话，语言流利。

“冬令营啊，是的，成绩很不错，被高中的老师夸赞了，或许有升入偏差值不错的高中的机会，联络老师说也许可以参加提前招生。抱歉，训练是封闭的，新年没能回东京看你们。”

“……还没有，哪有那么轻易的事。”夏油杰声安慰着母亲，两缕松散的墨发垂在额前，留下阴影，他脖子上蒙着纱布，能看见少年人清晰的下颌线条，声线柔缓沙哑，苍白的手腕搭在病床的薄被上，腕骨突出，肌肉软化下来，比先前更显消瘦，“没有定下来，只是说概率很大而已。”

“感冒……不，没有，只是嗓子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因为春季来了吧……好的，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嗯。功课也不会放松。”他一一应下，又忙道，“不，您很忙，不用来看我。让我一个人吧。”

“再见，妈妈。”他声音轻轻的，眼下有无法得到安稳休憩产生的青黑，但面容依旧平静，稀薄苦涩的笑意略作点缀，“请放心，我不会让您和爸爸失望的。”

电话挂断，话筒的声音归于死寂，整个房间都陷入无言的寂静之中，仿佛是被世界遗弃之地。夏油杰把熄灭的手机屏倒扣在床边，气质倦怠而沉郁，看向窗外稀薄的日光，已经是能感受到温暖的季节，但三百米的高层建筑感受不到丝毫春意，将一切踩在脚下。

防弹玻璃外只能看到横滨独特的碧蓝色的天空，波光粼粼的横滨海在更远处的地方。

以及，离视线更近的，无法被忽视的那个巨大丑陋的坑洞。

擂钵街。

里面的人，就像忙碌渺小的虫蚁一样，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生活。

世界上，城市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他不认识的人在蒙受苦难。痛苦是平等的，也是不公的，它不分贵贱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也使贫穷的人更加贫穷。

夏油杰的胃部痉挛，无法抑制地抽搐，某种无法排解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又从喉头泛上来，那是咒灵玉的味道，比下水道里装满呕吐物的抹布更加腥臭恶心。在许久未收服咒灵的今日，夏油杰再一次回忆起了阔别已久的噩梦，强烈鲜明，残留在他口中，每一次他想起自己身上的罪责，想象自己杀人时的场景，他就仿佛重复一遍吞咽咒灵玉时的痛苦。

于是夏油杰知道，那曾令他憎恶不已的味觉，就是他难以忍耐的痛苦本身。

他无法被宽恕。

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胃部空空，干呕，无法控制自己的喉舌，脊背深深地弓起来，一条笔直的脊椎骨清晰可见，将单薄的棉衬衫盯得凸起，想要使劲咽住，但使的力气太大，又像是把胸口撕裂了，阵阵的痛楚。

于是演变成激烈到快要断气的咳嗽。

夏油杰伸手，捂住嘴，攥紧被褥，拼命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他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否则，惊动本部的医疗人员，又会给人造成麻烦。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需要怜悯、同情。不想要自以为是的宽容。宁愿是有利可图的利用。

“咚咚”。

房间门被人敲响，夏油杰惊慌，用力咳嗽两声后直起腰，僵硬转头，努力做出一副如常的姿态。无需得到同意，来人推门进入，鲜艳娉婷的姿影，纷繁绮丽的仪容，穿着正红牡丹花的银通和服，仿佛是自江户时代一阵微醺绵软的春风，她经过之处留有芳馥醉人的甜香。

尾崎红叶，夏油杰认出来人。审讯部的负责人，森鸥外的直属部下，即便在组织内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据传闻不日就能成为准干部。两人有过一面之缘，虽有艳丽的仪貌，但气势骇人，是一位擅长剑道的强者。

少女迈着花魁优雅的小碎步走近，唇瓣脂红，两次蜕变和执掌权力带来的自信，令她身上属于暗杀者的阴冷褪去了些，很少再暴露那份由年龄带来的青涩之感。

她橘红发髻上插着金色簪钗，颇有韵味的步伐仿佛伴着流苏相撞的铃音，叫人不胜陶醉。

然而，夏油杰知道，无论是香气还是声音，都不过是来自观众一厢情愿的想象，尾崎红叶擅长隐蔽的暗杀，身上不可能留下容易暴露的气味和多余的饰品，此时的她和服下穿的也不是木屐，而是方便行动的长靴。

当她靠近，她气质中传递出的危险与冷意，比她鲜妍的姿容更为瞩目。

“抱歉，看来妾身来的不是时候。”尾崎红叶声音柔软悦耳，目睹夏油杰的狼狈，在床边的凳子上端庄坐下，藏有白刃的红伞被拿在手中，虽然看起来是分外友好的态度，夏油杰却是本能地戒备起来，对方靠近后隐隐传来的血腥气令他不适。

——又或许，尾崎红叶身上其实并没有任何异味，是他潜意识将对方与□□阴暗潮湿的地牢联系起来了。

他的伪装还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能完全遮掩内心的想法，尤其是在熟练的老手面前。尾崎红叶以袖掩口，露出妩媚的眼妆，好似落霞在燃烧，带着略微的嗔怨道，“夏油君不必用那种表情来看妾身，妾身此次前来，不是为了邀请夏油君进入审讯部体验的。”

她眼尾艳丽的斜红有血一般刺目的色彩，以及与死亡和鲜血相关的冰冷感，意有所指，语含机锋，“那种地方，没有人想去第二次的，对么？”

夏油杰仿佛被锤重击，下颌绷紧，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压迫。

在港口黑手党，会被押入审讯室的，除了敌人和训练，就只有犯错的成员，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