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女孩的眼睛越来越亮，竟像是有明日坠入，令人无法逼视，她连珠炮一般吐出，“我想过了，森医生，‘真理与谬误’只是神使用的一个工具，所以我是没有能力创造出一个神明的，但是，我可以让所有人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您。您的地位会无比崇高。他们会害怕您，敬仰您。到时候，在横滨的土地上，您的话就是神的谕旨，您定下的规则是不可违背的秩序，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塑造这篇土地，蛀虫会消失，规则会建立，市井井然有序，横滨会变得更加美丽——”

“就像您心中理想的那样。”

“您喜欢这样的未来吗？”

她眼眸湛清，如蓝海晴天，一望无际，清得能看到天堂的倒影，脸上是纯粹而喜悦的光芒，笑容极其具有感染力，令看到的人炫目，被那样的眼睛注视着，看到自己狭小的镜像被容纳在内，森鸥外能清晰得看到自己震惊的面容，竟隐隐露出松动软化的迹象。

一手建立属于自己的城市，守护它，将它用规则装点得完美。

他喜欢这样的未来吗？

这是他，想要努力达成的目标吗？

——不。

森鸥外闭了闭眼，摒弃掉最后一丝犹豫，眸光泛冷，眼底一片清明。

这不是他所追求的最优解。

他要的，是精确和合理，是计划的每一步骤都完美处于他所想的位置，然后导向不可倾倒的未来。

幸子是完美的校准器，能轻而易举做到许多他要费力筹谋的事，有她在，计划就不会有失控的风险。

诚然，她的话十分具有诱惑力，是条快速且毫不费力的捷径，但森鸥外能预见到，这样“极致”的幸运底下，潜藏的是深渊。

因为他们所在的，并不是一本虚构的小说，而是由众多活生生的人的命运组成的现实。

“不行啊，幸子。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期望。”他的脸皱成了苦涩的一团，怏怏抱怨着，“你这么相信我，我却匹配不上这样沉重的责任，只能当一个无能的医生，实在是太没用了……”

如若不是怀中还抱着幼女，他的背几乎也要佝偻下去，浑身溢出浓重的、怨气的阴影，幸子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明亮的笑意褪去，也跟着忧心起来，“您不喜欢我的想法吗？森医生。我只是想让您能高兴轻松一点，让大家都尊敬您，这样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不解，为什么森先生不愿意愉快地接受呢？

是她的设想哪里不够好吗？

如果她能把森先生真的变成神明就好了。

那样，他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么多烦恼，容易踌躇不前了？

森鸥外叹了口气。

“你忘记了吗？幸子，我教过你的，不要滥用你的能力，现实是脆弱的。超过了承受限度，它会崩坏，就像这座城市一样。”

他把女孩放下，蹲下身，干净的白大褂衣摆落到尘土里，抬头，暗红色的眼睛认真而包容地注视着她。

而在他们十几米外的地方，隔着玻璃，鲜活的生命抛洒成廉价的鲜血，大片涂抹在地上，正在逝去。

“你是小孩子，不够成熟，所以我会在一边教导你、陪伴你，遇到不能决定的事，我就会给出我的意见。”

倘若将“真理与谬误”比做一本小说，当前的现实就是故事起始，幸子做出的判定就是无法更改的结局，从开头至结尾，中间的起承转合固然会受到异能力者本人的想法影响，但当对现实的扭曲过载，或者连幸子本人都对事态发展感到茫然的时候，那其中的情节，就是完全不可预测的。

比如幸子说，“太阳从西边升起”。

那原因到底是因为地球自转方向变化，太阳星系发生灾难性的转变，地球遭遇浩劫，引起奇异的天象，还是说只是全人类的文字观念得到扭转，“东”变成西边，“西”变成东边呢？

幸子想让森鸥外成为神明般的存在。

可诱导事件发生的因素，真的是横滨能承受的吗？“真理与谬误”会不会为了将森鸥外打造成人类英雄，从而给横滨带来毁灭的灾难，只是为了给予森鸥外力挽狂澜的机会呢？

这甚至还是很保守的猜测。

说到底，现实由无数生命构成，它是脆弱的，需要维护的，不可逆转，也承受不起风险。

幸子道：“是不是我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森医生？”

森鸥外说出这样的话，摆出一副长者的姿态，幸子就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她想，外面世界真是太复杂、太危险了，从封闭的山村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繁华背后，原来需要顾忌的事、遵守的规则有那么多，她根本无法完全掌握和理解。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每到这时，她就格外依赖森鸥外。

森医生总是那么温柔耐心，会指导她做出恰当的事。

幸子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幸子你太过崇高了。”森鸥外缓慢道，“神会避免做麻烦的事，因为世间一切对祂来说都如此轻易。但人类不一样。人类小心翼翼又努力维护的，是他们珍视的日常。所以我们总在费力做一些，在你眼里，徒劳又麻烦的事。”

森鸥外抬起头，包容的目光出现在他暗红色的眼中，柔和怜惜仿佛在凝视珍宝。

那样幼小的身型，温热脆弱的生命力，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奇迹。

幸子，是他想要塑造的，只聆听他一人心意的神。

“其实我也很担心，幸子真的愿意听我的话吗？会不会嫌弃我太唠叨，总是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呢？”

“当然不会啊，森医生!”幸子道，她是诚然真心的，所以不明白为什么森鸥外有这种担心，“您很厉害，懂得那么多道理，一直在帮助我，所以我也想回报您，这就是我的心愿。但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如果您觉得我的方法不好，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森鸥外松一口气似的，黑发落在耳边，“你愿意理解，那就太好了。”

幸子点点头，她浅浅苦恼，“如果这个世界能更坚强一点就好了。”

黑发红眸的男人微笑，“要真是这样的话，怎么还会需要守护它的人存在呢？你愿意克制，已经做得很了不起了，幸子。”

他从幸子手中拿过礼盒，打开，挑选出一枚榛子奶油夹心的巧克力，拈起，送到她唇边，看她张口含住，嘉许地笑，“所以，这是奖励。”

幸子用舌尖抿住巧克力，香浓甜蜜的滋味在口腔中融化，甜食和嘉奖带给她纯粹的快乐，她感到幸福地眯起眼睛，浓长的睫毛合拢，投入森鸥外的怀中，抱住他，娇小玲珑，就像是欢悦清啼的雏鸟，笑容灿烂，“我好开心啊，森医生！”

蓝眼睛纯粹的望着他，“那我们现在要回诊所吗？”

森鸥外揽住她，将她稳稳地抱起来，带着消毒水味的臂膀给人以安心之感，他向外望了一眼，横列的警车将视线挡住，市警正在清场，“纷争已经结束了，”他轻描淡写道，“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