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凯峰自从成为副市长分管城市建设后，工作愈发忙碌起来，早出晚归是常态，不但经常晚上开会研究一些工程建设问题，而且周末也多是开会或者出差。虽然凌波对凌凯峰的工作状态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段时间以来也感到了有些不适应：以前是差不多隔三差五的还能见到父亲，眼下是几乎天天见不到父亲的影子。早上他很早出门上学时，凌凯峰还没有起床；等晚上他上床休息时，凌凯峰往往还没有下班。有时候凌波都会出现幻觉，感觉凌凯峰已经调离了本市工作，而且离他很远很远。

同样感到有些不适应的，还有凌凯峰的妻子李若云。本来因为肢体的残疾内心就比较敏感，凌凯峰这一忙碌起来，也只是在每晚回来睡觉时，夫妻二人才能有几句你问我答的交流，而且也多是和工作有关。有时候，李若云想和凌凯峰聊一聊工作以外的话题，可没聊上几句，凌凯峰就已经困得眼皮子打架了。见到凌凯峰这幅疲倦的样子，一向贤惠的李若云也只得作罢，让他早早歇息。

自打凌凯明离开后，李若云就一直提醒凌凯峰把老母亲接过来一起居住，可凌凯峰总推说工作太忙，就是迟迟没有落实。期间凌凯明也打过几次电话来，说是该轮流到他们家照顾老母亲了，可凌凯峰总是说自己这阵子太忙先等等，让别人先照顾着，等自己有时间了，把空缺的一起补上。李若云在一旁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私下里认为凌凯峰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才不接老母亲过来居住的，越想心里越是愧疚不堪。那凌凯明自打在李若云那里吃了一个哑巴亏之后，绝口不提再让凌凯峰给自己老婆找工作的事情了，两家的关系也越发淡了起来，李若云更是一番后悔，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胡思乱想，越发纠结起来。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个月，还没等到凌凯峰忙清闲一点，这天一早李若云就接到了凌凯明的电话，说是老母亲脑溢血突然病逝。李若云是又愧又急，急忙通知了正在工作的凌凯峰，催促着凌凯峰尽快赶回老家。凌凯峰听到这个噩耗也犹如晴天霹雳，丢下手头的工作便带着凌波急匆匆赶往了老家奔丧，直至傍晚才辗转回到老家。走进院子，就看见灰砖灰瓦的两间小平房里，灵堂已经布置妥当，两个妹妹和凌凯明正里里外外的忙活着。

凌凯峰满眼含泪，颤巍巍地走到灵堂前，带着凌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角哆嗦着哭喊道：“娘，娘，儿子不孝，儿子来迟了，没能看见您最后一眼！”

大妹妹凌云是一位四十开外的女人，略微有些发福，烫着时下流行的大反翘发型，越发显得那张国字脸线条生硬。见凌凯峰泪流满面的哭诉，不由得瞪着一双圆眼冷声说道：“你这个做大哥的，可终于回来了！你走吧，这个家不需要你了！娘没了，我们也不想再见到你！”说完，便嘤嘤哭了起来。

凌波见了，说道：“大姑，您也别怪我爸，他确实是太忙了！”

“忙？忙就能连娘都不要了？”凌云呵斥道。

凌波听了，也不再言语，只是心疼地望着父亲。凌凯峰跪在地上，满脸是泪，一言不发。二妹妹凌霄眉宇间倒是温婉些，见大哥这幅神情于心不忍，一把搀扶起凌凯峰，轻声说道：“哥，你终于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这么突然？”凌凯峰抹了一把眼泪，问道。

一直冷眼站在一旁的凌凯明这时开口说道：“你还关心这个？还有意义吗？娘都走了！你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娘是今天一早走的。”凌霄没理会凌凯明的话语，眨着泪眼说道：“昨晚上我和大姐都在四弟家陪她说笑了一阵子，娘还说这些日子感觉腰腿疼的好些了，准备再过段日子等全恢复了，就搬到你那儿享福去！娘还说，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和嫂子了，心里怪念叨的。尤其是嫂子，自打出了车祸腿脚不方便，都有好些年没有见到她了，还说她那么清高好强的一个人儿出了这样的事，就怕心里想不开，有老人时常陪她唠唠嗑、解解闷，也是好的，谁料到今天凌晨就走了……”

“谁也没料到哇！”凌云哭诉道：“凌晨三点多钟，四弟给我打电话，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我的老娘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们去了啊！”

凌凯明冷着一张脸说道:“大哥，事到如今你后悔也是没用了！不是我说你，咱这兄妹四人，最对不起娘的就是你！难为娘临走前还心心念念地想着你呢！我都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了，让你接娘过去住，可你就是说你忙！我倒是奇怪了，你到底是有多忙了？瞧你这官当的，连亲娘都照顾不到了！今天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反正娘也走了，这个家你也更没有回来的必要了，爹娘留下来的家产，你一分钱也别想要！”

凌凯峰悲愤地说道：“没能照顾好娘，没能给娘尽孝，那是我的错，我认了！我也不给自己辩解什么，只求娘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还有，老四，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家产，这一点你放心！这些年娘跟着你和凌云、凌霄，都是你们悉心照顾的，家产理应是你们的，我这个做大哥的，没尽到当大哥的责任，我什么都不会要。”

凌云和凌霄听了，没有言语。凌凯明听了，冷笑道：“那倒是，就这两间破瓦房的家产，你这个做大官的哥哥，也不会瞧在眼里。”

“凯明，怎么和大哥说话呢，这还当着娘的面呢，你就嚷嚷起分家产的事了？也不怕娘听见心里难受！”凌霄哽咽着小声说道。

“我心里是存不住话的！”凌凯明气哼哼地说道：“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在我凌凯明心里，有这个大哥和没这个大哥也没啥区别！爹娘都走了，往后，咱们也就一拍两散，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凌云和凌霄见了，都摇摇头，叹了口气。凌凯峰更是满心愧疚无话可说，于是和两个妹妹一起操办着后事。按照凌凯峰的意见，后事一切从简，所有外人一概不通知，家里只简单地陈设灵堂，预备为亲属赶来奔丧。凌凯峰和凌波少言寡语，也顾不上凌凯明对自己父子二人冷言冷语，只是忙于丧事，直至三天后把老母亲火化送走才返回。

凌凯峰从老家回来后，精神一直不太好，整个人沉闷了许多。凌波把回老家的情况多多少少讲给了李若云听，李若云听后心里更是难过起来。在她看来，凌凯峰如今和弟妹们反目成仇，直接原因就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拖累着，凌凯峰或许早就把老母亲接过来了，而和他弟妹的关系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丈夫越是深沉隐忍，她就越觉得心如死灰，一想到眼下自己这个样子，便又终日郁郁寡欢，感觉已了无生趣。

凌凯峰在经历了几天的消沉后，便又集中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这天晚上九点，市政府会议室依旧灯火通明。凌凯峰今晚正召开一个重要会议，研究学校危房集中改造工作。

“易明区总计12所小学，有3所被鉴定为危房校舍，从孩子们的安全角度考虑，今天市政府晚上紧急召集会议，与大家共同研究处置办法。李区长，你先把有关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吧。”凌凯峰面色威严地主持会议。

“好的，按照会议安排，我简要汇报一下有关情况。雪山小学、市直一小和四小，都是建于七十年代初期，校舍历经多年风雨只是进行过维修和加固。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接到学校方面的报告，部分校舍开始出现墙体开裂，开裂程度不均。从保护学生安全的角度考虑，区里向市政府报告，想利用旧城改造的机会，将这三所学校统一纳入改造范围。”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简要汇报着。

“这三所学校集中改造，学生如何过渡安置？”市教育局局长问道。

“关于学生的过渡，区里有一个初步考虑，正准备今天会议上向大家汇报讨论。简单地说，就是区里准备从市直一职高腾出教室，让三所小学的孩子们暂时过渡学习，过渡期为一年左右。”

“大家看看，有什么意见？”凌凯峰不露声色地问。

就在这时，凌凯峰的秘书小王走了进来，微微俯身在凌凯峰身边，刚准备开口汇报什么，却被凌凯峰打断：“不是特别急的事情，等会后再说。”

听了凌凯峰严肃的话语，秘书没有再敢汇报，知趣地退了出去。没过几分钟，凌凯峰的BP机响了，他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看，显示是家里的电话，便随手挂断，接着开会。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提几个问题，请大家商量。”见没人发表意见，凌凯峰顿了顿嗓子：“第一，关于改造费用的事情，区里是如何安排专项经费的？第二，过渡期总共有多少学生，一职高的校舍能否全部安置？第三，这么多学生集中上学和放学，一职高附近的道路交通能否承受？”凌凯峰声音虽然不高，但质疑的口吻却让人听起来有点不寒而栗。

“关于费用的问题，区里已经安排了专项经费1.6亿，但可能还需要市里支持配套一部分；安置学生已经由区教育局在统计造册，并与一职高进行了初步对接。”李区长小心翼翼地回答。

“市教育局，有没有意见？”凌凯峰问道。

“没有意见。如果今天会议研定从市直一职高腾教室，我们会通知学校做好配合工作。”

凌凯峰一双寒目环顾了一下：“请市财政局谈谈吧。”正说着，BP机又响了，低头一看，还是家里，于是又挂断了。

“市财政在年初的预算中已经安排一部分教育基础设施建设经费项目，具体要市财政配套多少，需要区里进行认真核算后，报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同时，建议审计部门参与核算。”财政局回答道。

“交警部门呢？你们怎么看？”凌凯峰又问。

“一职高附近本来就比较拥挤，如果现在三所学校的学生全部在那里过渡，肯定会增加出行难度，我们需要现场查勘后，制定一个比较稳妥的方案。”交警支队长回道。

“还有没有其他意见？”

会议室静悄悄的，惨白的日光灯晃的人眼疼。凌凯峰压低嗓音，严肃地说道：“学生生命健康是大事，一刻也不能耽误。这件事情，原则同意区里意见，有四件事情，请相关部门尽快落实：第一，关于市财政配套费用，区里要秉着务实精简安全的原则，认真测算具体数目，两日后提交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两天时间，已经是能给你的最大期限，必须加班加点测算清楚。第二，市公安交警部门除了拿出出行方案外，还要拿出交通事故突发事件的应急预案，严防突发事件发生。必要时，可以在学生集中出行时段采取交通管制。第三，请市安监局和建委全程参与区里的校舍改造工作，对工程建设质量严格把关。第四，市财政部门要按照分期分批的原则，按工程进度核拨工程款。工程尾款要待审计部门的审计报告出来后再结算。另外补充一点，市和区教育部门都要做好学生家长的宣传工作，把校舍改造的原因、时间安排以及过渡期的注意事项等等，及时告知家长，让每一位家长明白、清楚，争取群众的理解和配合。”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大家分头抓好落实。”凌凯峰微微出了口气，整个人向椅子后背靠了靠。秘书小王见状，连忙走上去，帮他收拾一下笔记本。

“不用了，我自己来。”凌凯峰挥了挥手，小王识趣地走开了。

凌凯峰出了会场，就急忙给家里通了电话，“张姐，我是凯峰，刚才我在开会。”

“凌市长啊，妹子出事了！”

“怎么了？”凌凯峰面色一紧，手开始发抖。

“她吃了好多的安眠药！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呢，刚才没打通您电话，是小波帮着送过来的。”

“什么？.......你们等等我，我马上就去医院！”凌凯峰匆忙挂掉电话，转脸对秘书小王说道：“快，小王，赶紧安排送我上市立医院，有急事！”

小王从来没有见到凌市长这样紧张过，也不敢多问，急忙跑下楼安排车辆。

一路上，凌凯峰陷入了沉思，此刻他的脑子很乱，对这个家庭他是十分愧疚的。这些年来，为了家庭和孩子他一直辛苦打拼，本以为到了今天的位置能够让生活变得更好，结果却弄得妻子瘫痪在床，自己也无暇照顾家庭。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有时候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与妻子感情很深，当初还在南京部队服役时，经别人介绍，与妻子一见钟倩，随后便展开炽热地追求。一封封情书，写满了他对妻子深沉的爱。李若云老家在南京，姐妹四个有着良好的家世，尤其是李若云自幼喜爱读书才情并茂，在当地一带小有名气，被誉为金陵才女。两个人从相遇到相知再到组建家庭，全是白手起家，不仅要承担自己的家庭重担，还要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在那个年代，每家都有很多孩子，长子必须要像家长一样，独立撑起家里的一片天。这二十多年来，妻子跟着他没少受罪，没少流泪。

自打妻子出车祸后，她整个人就变了。以前那么开朗、那么爱说笑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还总时不时地就把“死”挂在嘴边。尽管凌凯峰总是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伴她，可毕竟是有公务缠身的人，不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照看妻子上。自从老母亲突然病故后，凌凯峰就感觉到了妻子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发现她总是一个人闷不吭声地望着窗户发呆。他心里琢磨着估计是妻子有些寂寞，暗地里嘱咐张姐有空多陪她走出房间转转，多陪她聊聊天，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太上心，毕竟每日的工作已经让他心力交猝了，可没想到竟然还就真出了事。

到了医院，凌凯峰走到病房前停了停脚步，深呼吸一下，才轻轻推开房门。病床上，冰冷的吊水正从输液管缓缓流进妻子的身体，张姐正守在床头，凌波背对着大门坐在另一张病床上。

“爸……”听到脚步声，凌波转脸看见了凌凯峰灰白的面容。他已经是第二次看见爸爸这样了，上一次还是妈妈出车祸的时候。凌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些痛苦和无奈。

“医生怎么说？”

“洗过胃了，已经过了危险期。”张姐说着，“还好我发现的及时，否则就……”

“太谢谢你了，张姐。”凌凯峰叹了口气，走到病床前轻声呼唤着妻子，“若云……”

李若云慢慢睁开眼睛，消瘦的面容上留下两行清泪，“为什么不让我走？我走了，你和小波也能轻松一点生活……”

“为什么总说傻话呢？有你在，才是一个家啊！”凌凯峰泪眼婆娑，“你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又动了这个念头？不是已经劝过你很多次了吗？为什么你总是听不进去我的话呢？天底下残疾的人多了，也没见谁都去寻死啊！”凌凯峰流着眼泪轻声抱怨着。

“我真不想活了，你让我走吧。”李若云闭上眼哽咽着，“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我简直就是一个废人，什么都不能做，全靠你们伺候着，我这和活死人有什么区别！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见不到你娘最后一面，也不会和你弟妹们闹到今天这步田地。我就是一个累赘，我死了，你们就都轻松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小波一个独生子，为了照顾我这次考试都退步了，我亏欠你们太多！”

“你为什么总把什么事儿都往你自个身上揽呢？娘走我没见上最后一面，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是我自己工作忙没能接娘过来一起住，都是我自己不好，弟妹们说我自私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若云，你就太爱钻牛角尖了！”

凌波听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李若云的病床前，两只眼睛哭的红肿着说道：“妈，对不起，我这次没考好不是因为照顾您，是我自己不够努力，我最近有点……懒。您放心，我今后一定更加努力学习，妈，求您了，别再动这个念头了！”

张姐一直在病房里站着，见到这个情形，赶紧拉起凌波，又宽慰道：“就是的，小波这孩子这么懂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这学习上的事情我虽然不懂，可我也明白没有谁能次次都考第一的不是？孩子稍微没考好，你就往自己个身上揽过错，你让孩子心里是个啥滋味？他该怎么想？小波承受的压力已经不小了，你要是真为他着想，往后可千万别再动这个傻念头了啊！这俗话说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你这傻念头一出，你倒是解脱了，想过孩子的感受没？他可就真成了没娘的孩子了，难道你真舍得他那样？”

“张姐说的很对，你就是太敏感了，替孩子想想，你也不该这么做啊！”凌凯峰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