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去,正好看见一张明媚的笑脸。
听到程立雪被人欺辱的时候,梨瓷还是一脸义愤,恨不能有包公再世铡了这群坏人的狗头;可当他说到担卖桃子的时候,她的注意力立刻跳跃到地上的桃子上去了。
程公子家里种的桃子与苏嬷嬷送来的水蜜桃有些不一样,似乎是另一个品种,个头要小些,白绿里头透着粉红,格外活泼可爱。
她一边听,一边不由自主地朝最大最红的那个桃子走去,提溜着果柄放回竹筐里,见程立雪正看着自己,立刻下意识地拍拍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有吃。
梨瓷心虚地笑了笑,指着地上那片桃子问道:“这些桃子都是你的吗,虽然坏了很多,但还是有好的。你身上有伤,我帮你捡起来吧。”
程立雪愣了愣,低声应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梨瓷难得干一次活,竟然也觉得有趣,挑挑拣拣之下,竟给她捡了小半筐回来。她捡回最后一个小桃子,轻轻放回竹筐里的时候,手背不小心蹭到了桃子表面的细小绒毛,立刻留下一片红痕。
“哎呀。”
梨瓷疼得轻呼出声,她平日里吃的蜜桃都没有这些绒毛,更不知道碰到了会这样又疼又痒。
程立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农家人都是皮糙肉厚的,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况。
梨瓷委委屈屈地抬起手,将那一片红痕展示给谢枕川看,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眼睛里已经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了。
……
谢枕川自己年幼时练习骑术,不慎从马背跌落,在床上躺了半月,也不过从父母那里得到一句“忍忍就好了”的安慰。
“忍一忍——”他正准备将这句话转赠给梨瓷,就看到她眼中的水光在迅速地凝结,眼尾已经泛起了湿漉漉的红。
谢枕川把“就好了”那三个字咽下,转身去最近的店家买了一碗凉茶,递给了梨瓷。
土陶的茶钵,上面还有粗糙的裂口,明褐色的茶汤里零星飘着一点茶渣,是比高末还要低一等的碎茶叶末。
不过这些廉价的象征,在被她的手接过以后,通通消失了。
她的手很美,手指细白纤长,指甲边缘被精心修剪出圆润的弧形,没有涂丹蔻,是一种极为剔透的粉色,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细细打磨过的羊脂玉,白皙细腻,手背上的那片红痕便显得格外刺眼。
虽然不明白谢徵哥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买一碗茶,但梨瓷还是听话地接过茶碗,准备尝一口看看。
谢枕川眼中骤地闪过一丝笑意,在茶碗靠近唇边时终于伸手拦住了她,“不是让你喝的。”
他重新拿回那只茶碗,微微蹲下身来,降贵纡尊地冲她道:“洗手。”
梨瓷乖乖地一起蹲下来,伸出手。
谢枕川倾斜碗身,极为精准地控制着水流倾泻而下,将手背上沾染的些许桃子毛冲洗干净,微凉而带着清香的茶汤似乎还有着镇静的作用,那片红肿也消退了些,梨瓷顿时便觉得好受了许多。
“谢谢谢徵哥哥,”梨瓷一边道谢,一边问:“不过为什么要蹲下来洗手啊?”
“站太高,茶水会把你的裙摆打湿。”
谢枕川一边解释,一边不动声色地替她调整了腰间荷包的位置,他的动作极快,两人凑得又近,不过一瞬,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签文。
“好了。”
他率先起身,见梨瓷还稀里糊涂的,干脆将茶碗也塞到她的手里,“去还给店家吧。”
梨瓷今日穿了一条天水碧绣青鸟的浮光锦罗裙,金线绣的青鸟振翅飞于云海之中,在阳光下会闪烁微光,与天水碧的底色交相辉映,她也很喜欢。
听了谢枕川的解释,她立刻就开开心心地端着碗去寻那个店家,行走时裙摆仿佛水面漾起微微波光。
见此情景,程立雪由衷夸赞道:“谢公子真是心细之人。”
“不敢当,”谢枕川坦然自若,“你若是有这么个麻烦的妹妹,定然也很细心。”
程立雪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耐,反倒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你们兄妹俩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舍妹不谙世事,让程公子见笑了,”对于自己和梨瓷的“兄妹感情”,谢枕川置之不论,话锋一转道:“程公子的遭遇实在令人惋惜,在下方才想了想,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不知你可听说过城南小椽山的廉泉书院?”
-
“小姐,小姐!”
绣春在春光楼等候许久,自家小姐仍然迟迟未到,心中着急,又折返回来寻人了。
她远远地望见自家小姐站在一处摊铺面前,立刻紧张起来,看清楚卖的是大碗茶之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瞧见小姐已经在茶摊坐下了,卖茶的老大娘给她沏了一碗崭新的茶,里面的芽叶都是完整的,在这样的茶摊儿上已经算得上上等了。
小姐不会是没带钱结不了账才走不了的吧?
她赶紧冲过去问道:“大娘,这碗茶多少钱?”
老大娘摆摆手,絮絮叨叨道:“哪里能要姑娘的钱,多亏有你们帮忙,小程才免受那恶人的欺负。”
“唉,这孩子命苦啊,他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了,自幼丧父,全靠为娘的种桃子缝补衣裳把他拉扯大,一直都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平日里还会帮人写信补贴家用。先生都说他读书读得蛮好的,他娘亲还盼着他考中之后,给他娶个好媳妇儿呢,可惜啊,怎么就没考上呢?”
绣春听得一脸茫然,“小姐,小程是谁啊?”
梨瓷指给她看,又有些不解地问那大娘:“没考上就不能娶媳妇儿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嘛,唉,本来这孩子长得斯斯文文的,学问又好,之前想要和他家说亲的媒婆可不少,只是小程自己说要用心读书全都拒绝了,可他现在又没考中,又得罪了大人物,哪里还有人敢和他家结亲呢?”
梨瓷也听得有些唏嘘,茶也没喝,吩咐绣春留了银子在桌上。
她走了没两步,忽然受到了启发,悄声问道:“绣春,像是这种无人敢与之结亲的公子,是不是只能入赘了呀?”
“咳咳咳……应该还是要看本人意愿吧。”绣春没喝水也呛住了,不过跟着小姐这么久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指了指方才梨瓷给她指过的方向,“小姐,照您之前说的那些条件,咱们眼前不就有一位吗?”
“你是说程公子?”梨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好像也是,不过这才第一次见面,容我再考虑考虑。”
绣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小姐,又重新指了一遍。
那程公子原本也算是清雅秀俊,不过站在谢公子面前,便如萤火之光,不能与皓月争辉了。怎么也得谢公子那样的如玉郎君,才能衬得上自家小姐的花容月貌嘛。
梨瓷下意识地望过去,谢枕川似乎正在与程立雪说着什么。
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的半张侧脸,日光映出他挺秀的眉骨与鼻梁,又奋不顾身地落进他的眼眸,柔和了那双凤眼里的凌冽,跃成一抹清润的流光碎金。
谢枕川似有所感,朝这里看了一眼,与程立雪告辞后,大步流星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