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断断续续传来些声响，是拖鞋微趿着落在地上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里隐约显出些不平稳的情绪，我手中滑动的鼠标顿了顿，眼神从面前的电脑前移开，往客厅瞄了眼。

是母亲在客厅。

晋贺坐在我对面，背对着客厅的方向，看不到母亲走动的身影，心大，对此一无所觉，光顾着看眼前的屏幕了。

直到余光瞥见我的动作，他才把目光移向我。

“怎么了？”晋贺皱皱眉，疑惑地问。

我扬了扬下巴，眼神示意晋贺往客厅看。

晋贺转身看向母亲，若有所觉，半晌后转过头，跟我凑近了点，低声叹道：“又在等林姨啊。”

不知是不是察觉我们方才的注视，母亲忽地抬眼望了望我们，脚步顿了会儿才又重新迈动，径直朝着阳台边的落地窗走去，无声站定。

母亲早已洗漱完，换上了一身杏色绸缎的短袖睡裙。布料光滑柔顺，小动物似的，很温顺地贴着身子，勾勒出一点模糊的曲线，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藻肆意披散，显出几分随性，因而削弱了些她惯常有的温婉安静，和那内敛而稍显寡言的气质。

左臂环着胸，右肘支在左臂上，手里还握着咖啡杯，杯里的黑咖啡隐约冒着些热气，母亲不时抿着，一如既往地安静，只无声地望着窗外。

别人大抵是看不出母亲此刻与平时的分别的，母亲的神情总是那样平静而温和，很少有鲜明的起伏，但我却总能察觉些她极细微的情绪变化，譬如此刻。

家里的客餐厅同阳台贯通，我和晋贺可以籍此望见阳台。

我盯着母亲有些沉闷的背影看了会儿，默了默，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有些事其实根本无需言语。

抬了下手腕，腕表的指针越过十二点，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林姨回家的时间，真是越来越晚了啊。

晋贺也看了眼时间，抬眼与我对视时，也显露出相同的意味。

只是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就有些扛不住，打了个哈欠。

最近我和他都是每天陪着母亲等林姨回家，一边陪母亲等，一边提前学点专业课。

我迟疑了会儿，对晋贺说：“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我再陪母亲等会儿林姨。”

晋贺又打了个哈欠，心虚地低声说：“我昨儿打游戏到凌晨五点才睡，今儿起得又早，所以……我真去睡了啊……”

……

我一时有些无语，没好气道：“想睡就去。”

-

晋贺上楼后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将视线从电脑上移开，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没禁住打了个哈欠，擦干渗出来的眼泪，又活动了下肩颈，才看了眼阳台那儿的母亲。

略显颀长的背影无声伫立着，许久过去也似乎分毫未动，落地窗上倒映出的表情还是浅淡地好像看不出什么情绪。手里端着的杯子里，咖啡被喝掉了大半，剩下的咖啡也早已不复温热。

似乎是站得太久，身子有些僵硬了，母亲稍微动了动，转身走向厨房这边。

我默默看着母亲，目光追随着。

母亲从餐桌旁经过时，我的视线等高略过了咖啡杯，我才迟迟发现母亲握着杯把的手，指关节因为微微用力而泛起些白，显出一点指骨和很隐约的青筋。

有极淡的一层不愉，如雾笼罩母亲低敛的眉眼。

我看了看笔记本电脑右上角显示的时间，竟已经凌晨一点了。

就在我看时间的这么会儿功夫，母亲绕到了我身后，但我没有察觉。

因为母亲的脚步总是放得轻盈平稳，不仔细听确实容易忽略。

母亲伸出手抚了抚我的发旋，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暂停的文学概论课视频，轻声对我说了句：“累了就去睡吧，不用陪着我等，你林姨回来我会照顾她的。”

我这会儿才发现母亲的存在。微扬起头，看着母亲因为瘦削而变得微尖的下巴，又看看那张被电脑幽冷光线映亮的温润面容，竟觉得那张脸上显出些疲惫与失望交织的颓色。

我一时难免有些心疼。

林姨这两年总是出差，总是应酬，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

母亲从来不予置喙，从不表现不满，亦从不嗔怪，只是近乎执拗地等她回家，无论多晚，无论何时。

这时候的母亲很少见地有些像个倔强的小孩儿，固执己见，不听人劝，任由我和晋贺怎么劝都不听。

她的身体本就不算特别好，晚上也总睡不好，但为了等林姨回家，撑不住时甚至还会像今晚这样，靠喝咖啡和茶来强撑着，也不知道到底在坚持些什么，我和晋贺都对她束手无策。

但林姨对此总像没有察觉，到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隔三差五出差，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我能感到母亲那些细微的失落，但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提醒时，林姨总是含糊带过，以工作太忙囫囵混过去，但她从前明明最是顾家。

但这会儿还没等我细想，门铃便被摁响了。

母亲倏地回头望向大门，眉梢和眼尾在此刻禁不住微微上扬，眼里不自知地发起亮来，方才走向餐厅时还拖沓迟缓的步伐此时似乎在暗暗加快。

相较之下，称这会儿为大步流星也不为过。

我一边忍不住暗自摇头，一边在母亲身后跟着。

母亲有些迫切地拉开大门，下意识启唇要喊人，可还没说出口，便忽地抿起唇，微微上扬的眼眸一凝，旋即又落了下去。

我在母亲身后有些不明所以，于是探了探头，越过母亲的肩望向门外，却也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门外站着一个略有些面熟的男人，是林姨在公司的助理，我从前见过。

只是此刻，林姨有些站不稳地靠在那人身上借力，肩膀和胳膊挨着。栗色长发披散着，略显凌乱，头微垂着，身上穿着出门时那件黑色抹胸连衣裙，黑色的短款束腰小西装随意搭在肩上，稍稍滑落，肩颈处露出一角白皙的肌肤，意识有些不清醒。

助理也没敢直接挨着她，只一只手虚揽，看着母亲的神色有些忐忑紧张。

我偏头去看母亲，母亲的眼神果然停留在他虚揽着林姨腰肢的手上，唇无意识地紧抿，方才微微扬起的眉梢眼尾也向下压着，眼里贯常有的温柔消退，隐约的，似乎是带了些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