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影子看向他,似乎十分不解。他说:“身为影子,连名字也不能有。你又满足些什么?”
净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堪称柔和的神色,“她的生机,好像也变成了我的。我终于明白,活着的感觉是什么。”
对面之人眸色微深,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他所说的人是谁。他只是静默,然后默默地消失在了夜色中,就跟他们经常做的那样。
浓重的墨色从十数年前的那个夜晚流淌到现在的天幕中,公主府的最后一盏灯也熄了。也许是李惟兹睡下了,她近些年来总是睡得很晚。为着那些布局、筹谋、往来、人事,她几乎与原来那个天真肆意的小公主找不出相似之处了。为了裴家,为了那些爱她的人,李惟兹用这么多年,从一个不被看好的二公主,终于走到了东平公主的尊位。
净戒的眼睛里融进一点零星的月光,他总希望,李惟兹能不再那么辛苦。现在,他终于能站在他身边,那就让他帮她完成所有的心愿,直到有一天,她能像从前一样…不再感到孤单。
属于夜晚的秘密,只在夜雾轻悄的时候聚拢,当晨光缓缓的升起时,他们便仿佛没有存在一般的消散了。
李惟兹起得很早,她心中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王家的阴霾仿佛笼罩在她心头,她需要尽快见到皇帝,才能知道事态真正的走向。
洗漱过后,荆风进来询问,是否直接进宫。
李惟兹看了看时辰,离开宫门还隔着点时间,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昨日护国寺的巍巍红墙。
“把玄青牵来,本宫先去一趟护国寺。”
那里有个人,昨天为了救她而受伤,她总该是去探望一下的。
步入护国寺里,接引的知客师傅分外小心,连忙询问公主是否要找净戒。
“他在哪里?”
知客把她往后殿引去,数步之后,知客止住,“佛子不让他人靠近,殿下请吧。”
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寺中供奉的舍利塔前,他穿着一袭赭红的袈裟,斜系在一件素雅的僧衣之上,十步内无人,只有一颗桂花树,静默地陪在他身侧。
李惟兹的心不太争气地漏跳了两拍,眼前景如画,朱红画檐,青绿桂树,赭红僧衣,天然形成了一派扰人心神的禅意。
净戒回过头来,一双狐狸般迷人的眼睛带着笑意地望她。熹微的晨光从房顶下落下来,将他细密的眼睫衬得毛绒透亮,在他周身浮动的细小微尘也仿佛被镀上了些佛光,蜉蝣万千,此刻只在这一人佛性中沉沦。
“殿下。”他唤道。
李惟兹稍有些失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身边,待那玉人面显得更加真实后,她定了心神道:“佛子今日,可是在凭吊故人?”
舍利塔意义非常,李惟兹以为他在怀念某个寺中的大师。
净戒的眼光不舍地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回身说道:“是。”
李惟兹见他没有多说,便也不再追问,一起同他默默伫立在洁白高大的舍利塔前。
“殿下,昨日行凶的刺客确是王家人。半夜时正好被贫僧撞见,贫僧…已送他超脱。”净戒捻动佛珠,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李惟兹见他这样说,不禁要将那个刺客与他口中的故人联系起来。不过既然能确认刺客身份,王家人,便从暗处来到明处了。
“佛子有劳。本宫今日来,是想探望佛子的伤势,如今看来并无大碍。本宫还需尽快进宫觐见圣上,才好确定如今形式。”李惟兹看了一眼净戒的手,见那里已经重新包扎,看起来也并无不妥,便准备向他告辞了。
净戒收了佛珠,也转过身来看她,却没说出话来,只是觉得这一面太过匆匆,有些不舍地望着她。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李惟兹见他眸色复杂,开口宽慰道:“放心,此次进宫,不会太久。”
净戒听她这样说,才知道她是以为自己担心她的安危,他垂下眼睑,说道:“是。殿下,注意安全。宫里…可能也有王家的人。”
李惟兹点头,便离去了。
净戒又一次目送她离开,到最后也没有说出那个人的死。那个曾经和他一同作为裴试影子的人,那个拥有一副几乎与裴试一模一样皮相的人。
他不愿意让她知道那个人的事,也不愿让她知道,即使现在身在佛门,他手上却仍然沾着洗不掉的鲜血。
护国寺钟声响起,又是一次万物更新。
许多秘密都沉寂在诸佛面前,他们聆听世人的喜怒哀乐,承受世人永无止境的欲望和希冀。他们永远无言,却也永远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