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礼噙着喝了口,不由自主地就把梦境都说了:“梦里她要走,而我站在原地,足千斤口声哑,我叫她娘,求她别走……”
说到最后,程行礼压不住心里的悲伤,掩面哭起来。
郑岸折了截单衣轻轻擦着程行礼的泪,看他哭,心里也不好受,尽量最用最温和没有粗糙的音色说:“别哭啊。夜里大哭伤眼睛,伯母下次还会来看你的,这次只是没算好时辰,路上耽搁久了,所以啊见面的时辰就不多了,下次见面肯定能说更多。”
程行礼泪眼朦胧地问:“真的?”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想起梦境又颓了,“我以前从未梦见过爹娘,这是……这是唯一一次,她离我那么近。”
“我从来都不会骗你,知文。”郑岸说。
程行礼泪止不住了,只抽噎哭着。
“我娘刚走时,我也常梦见她。”郑岸擦完眼泪,轻轻顺着程行礼的背,说,“有时她在梦里,让我照顾好自己;有时就那么站着不说话,还有时候那个梦又把我带回小时候。”他看向程行礼时,眼神中浮现了最纯真的模样,说:“我听人说你梦见故去之人,一定是她放不下你,想托最后一点香火来看你。大梦醒后,别伤心,否则下次她就不来了。”
这种说法,程行礼从未听说过,迟疑道:“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郑岸微微一笑,扶着程行礼躺下,说:“你娘一定很爱你,所以才来看你的。”
屋内燃烧殆尽后的火堆散着微微红光,程行礼躺回暖窝里,见那红光映着郑岸的脸,忽然觉得在深夜时分跟郑岸说这些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可心里那抹愁意又在听完这些话后淡了些许,说道:“那她现在应该安心了,我过的很好。”
郑岸也躺了下来,拉好氅衣、被子,说:“等友思病好了,你去弘恩寺把长明灯点一点,拜一拜。伯母多受香火的话,来世也能过好,说不定给你托梦时,已经是个大人了。”
父母一直是程行礼心头的伤,纵然他再不待见郑岸,听到有关父母的话,心里也软了,说:“好。多谢世子。”
“你跟我真没什么好谢的。”察觉暖窝里凉了些,郑岸小心翼翼地问:“有点冷,能抱着吗?”
程行礼犹豫片刻答可以,郑岸翻身细细簌簌一阵,手臂穿过程行礼颈间,把他和友思轻柔地圈进怀里,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程行礼背贴着郑岸火热的胸膛。
郑岸笑道:“谢你还肯跟我说话,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搭理我了。不过别你啊我的,你是个体面人,叫字吧。”
屋内沉默静声半晌,程行礼叫了声应淮。
郑岸乐了,阖眼开始唱起一首歌。
室韦语陪着郑岸浑厚磁性的嗓音,此歌听来空旷悠扬,似有金阳坠地,漫天红霞展九天的气势。又有阳刚豪情的儿女气势在内里交杂回荡,待到高出又如万马奔于辽阔草原之上,直诉青天九州。
待歌声停时,程行礼喃喃道:“什么歌?”
“苍山。”郑岸答道。
“苍山面下,是辽阔无际的草原,水草哺育出热情豪爽的儿女。”程行礼说,“真好听,很久没听过这样好的歌了。”
“我娘教我的。”郑岸在这些话里品出几分萧索来,而后说:“她只会这一首歌,说只要我唱起这首歌,就会想回家,回到她身边。”
许是今夜聊到彼此的母亲,程行礼难得肯跟郑岸多聊几句:“你想她了吗?”
身后呼吸停滞半晌,郑岸生涩地嗯了声,说:“小时候我和弟弟睡不着觉,娘就会给我们唱这首歌。”他的眼神落在程行礼脸上,柔声道:“我希望唱完这首歌,你能睡个好觉。”
程行礼突然道:“应淮,其实我很羡慕你。”
郑岸诧异道:“羡慕我什么?”
程行礼说:“你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恩爱如初的父母,敬你爱你的幼弟。你拥有的平常之物是我这辈子都得不到且渴望的,我有时也会想起我父亲,可我连他的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去世了,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我就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郑岸怕程行礼冷就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些,说:“你没想过找他吗?”
“我不敢,我怕我得到的答案跟舅舅说的不一样。”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在今夜借着雪声吐出,程行礼轻轻地叹了口气,“娘在我未满月时病逝,舅舅说我爹是病故,但我幼时在家找到过他的书信字帖。那字苍劲有力,能写出这样字的人不像是病故。幼时我有个学堂好友,他随母亲住母家,他父亲因为做了大官抛妻弃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父亲叫什么。”
郑岸想能在江南这样的富庶地方让男子舍下贤妻幼子,许是夫妻关系出了裂痕再或是其他,一想到这里他就记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为什么他要对哭泣无救的程行礼施以暴行?
来自心中的爱难道不是用行动和真心一遍遍去维护和肯定的吗?回想那时的自己,郑岸真觉得,程行礼对温和有礼的拓跋瑛产生感情是理所应当的事。他除了会耍几句嘴皮子,有个事事罩着他的爹之外,他好像没有在乎过程行礼的感受。个性冲动鲁莽,学识又不高,自然没有能够吸引程行礼为他停留脚步的本事。
“你爹娘是相爱的,只是造化弄人,有些事情不知道或许是好的。”郑岸喉咙有些痛得发哑。
程行礼笑了下,安慰自己:“我知道,而且我不能永远留在原地生活,得向前看。”
忽然,郑岸有些紧张地问:“那以后呢?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程行礼思忖许久后,说:“我不知道,仕途困苦,或许过几年我又要辗转到其他地方去。要是娶妻,她只会跟着我受尽颠沛流离的苦楚。”
“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娶妻吗?”郑岸说完这句话真想给自己两巴掌,怎么就能问这样的话?程行礼只是今夜忧愁上来跟他多聊了两句,他怎么能借此去问他的隐私?
怎料程行礼轻声地笑了下,说:“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样的人?我害怕,害怕有天犯了上怒,我的孩子会跟我一样,永远地想着自己见不到面的父亲。”
“不会的,有我……我爹和我弟弟在,他们一定会保着你。”郑岸怕程行礼想多愁事伤身体,“再者你这么聪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程行礼说:“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不少,朝廷里的人都是精怪,我算不上什么。”
“你少年成名呢。”郑岸说,“怎么会算不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未走进过程行礼的内心,他也有些明白自己一直缺少的是什么。
是程行礼身上那份淡定和从容,遇事沉着冷静,且有着坚强不息的生命力。那是他郑岸自小被父母、皇帝宠着而骄生出来的桀骜与自负,那种豁达他一直没有拥有过的。
他数十年如一日,但程行礼还保留着少年意气,以及不可磨灭的温柔。
程行礼感觉郑岸往后退了些,一道温柔含情的视线像是落在耳边,不太自然地往被子里埋了点,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说:“年少成名的人不少,但成才的却不多。说来,你也是年少成名。”
“我不过是仰仗父辈荣光而已,初期的朝廷没几个佩服我的。”忽觉话题沉重起来,郑岸视线从白肤移到有着几道抓痕的木墙上,笑着说:“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也不说很早,就二狗在长安的时候,我见过你一两次。那时候,我娘还在,她可喜欢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了。你要是来我家做客,她肯定拉着你一口一个小五叫的亲热,保证你来了就不想走。”
以前程行礼收到过魏慧让郑郁进京时带给自己的礼物,那些礼物是魏慧亲自备了送给郑郁在长安的好友,多是些野味珍奇、人参鹿茸。
但其中有一件天青宝相花纹的袍子是单独送给程行礼的,郑郁说这是魏慧做了,特意送给他的。
昔年魏慧带给他的那点长辈关爱让程行礼难得多出耐心,他笑着打趣对郑岸:“可惜那时候,我已经是个书呆子了。真要相见,只怕世子你对我更是挑剔。”
郑岸怔了下,脑中闪过他在长安的二楼吃酒时,远远听见鼓啰震天响,低眉瞧见,那时少年中状元的程行礼着着烫金鹞大红袍打马从御街走过。
一阵春风来,吹散了路边许多娘子的手绢、鲜花,他见一朵迎春花落在状元发上。
状元笑着朝欢呼热闹的百姓颔首,那迎春花也随力跌在红袍上。
顿时郑岸手里的酒也洒了,湿了他的红袍子。
记忆涌入潮水来去,郑岸耳边又刮起风,他说:“不会的。”
许久都没等到怀里人回话,郑岸低眉,只见程行礼已睡着了。他自嘲笑笑,要是那时他跟程行礼接触,对方高似苍穹明月的人,怎么会看得上他这么个诗书不通,粗俗鲁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