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还有性命之忧吗?”郑厚礼拍拍郑岸的肩,示意他别乱了情绪。
冯平生道:“我看暂时没有,只是这孩子日后要受苦了。”
郑岸颤声道:“难道他今天这样子,以后还会发生吗?”
浑身发冷,颤抖不停的程行礼是他亲手捂热的,那其中的痛苦除了他别人不会知道。
“杂异古籍书上说,人若遇生死之药,肤开金莲,病发时如坠冰窟。”冯平生吁了一口气,“四季皆发冷,如此折磨下,又有几个人受得住?这药保了他的命,也差不多要了他的半条命。”
郑厚礼说:“每月都这样吗?”
冯平生摇头,说:“我不确定下次是什么时候,因为他的脉象又回归了平静,甚至身体比没中毒前还要好,所以我想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再发了。小心护着,也能过完一辈子。”
“好好的好孩子,竟要承这样的痛。”郑厚礼一见程行礼病容,就想起自己那个多病的小儿子。
天下父母心,碰见与孩子同年岁的心里总会疼一些。
三人面容各有忧思,冯平生秉着医者仁心和长辈疼爱,又开了几味补药与温和不伤身的解药;郑厚礼则对程行礼未来的路充满忧心,这忧心里多是心疼大过一切;郑岸默默坐在床边,看着程行礼的睡容,心中百般滋味。
他与郑厚礼、冯平生合了下词,只说仆固雷走前对他下了醉生梦死,而这醉生梦死解毒后的后遗症就会令人四肢发冷。
郑厚礼和冯平生没有疑问,只是临走前,郑厚礼说:“有什么事,不要怕麻烦家里,你爹我没几年活得了,你要是出事,我又要白发送人了。”
郑岸哽住喉咙里的酸涩,说:“知道了。爹。”
郑厚礼拍拍他的肩,拄着拐杖走了。郑岸望着父亲的背影,不知何时,记忆里伟岸高大的父亲,已变得苍老,他不知道太白山上的是什么东西。国事、军事、母亲的去世已经让郑厚礼熬出两鬓白发,他怎么能在因为这些去烦他?
他自己的人,他会保护好。
程行礼再次醒来已是深夜,郑岸看他盖三床被子属实勉强,就扯了正常。
郑岸依旧趴在床边压着被子睡,烛光轮廓映出他脸上的疤痕。那道淡去的疤痕说着郑岸在战场时的功勋,程行礼脑中浮现出个英武身影,对着那疤,鬼使神差地就摸了上去。
“醒了?”郑岸觉浅,一感觉脸上痒意就忙握住程行礼的手,抬头欣然道。
程行礼头脑还不甚清醒,还是缓了会儿后才抽出手,揉着太阳穴问:“午后我是怎么了?”
郑岸照着下午的词说了,程行礼听完,不解:“我怎么不记得有中毒这事?”
“就在地牢里,仆固雷跟我打的时候,他看打不过我。”郑岸起身去倒茶,不露声色地说:“撒了把迷香,那迷香应该就是醉生梦死,你离得近就闻到了。”
茶碗放在程行礼手里时,他面上仍有露着疑惑,郑岸又道:“就是那时候你舍身挡在我面前心口挨了他一刀,你忘了?”
当人面对反问以及旁人都说有的事情时,那他自己也会迷惑起来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郑岸说的有声有色、神情认真,程行礼脑中也有记忆与之匹配重叠。
“原来是那时候。”程行礼喝了口茶,说,“以后还会犯吗?”
郑岸摇摇头,说道:“冯伯喂你吃了解药,以后好好休养不会犯的。”
程行礼颔首将茶喝完,郑岸让兵士送了些清淡晚饭及补药进来。
“不吃了。”程行礼偏头躲开勺子的粥。
郑岸端碗的手停在空中,好声好气道:“最后一勺,眼睛一闭就咽了。”
程行礼喝了不少补汤,后被郑岸按在床上亲自端着碗喂他所以,这最后一碗鸡丝粥实在是吃不下。
这些日子,程行礼已习惯了郑岸这样细微的照顾,第一次时他还有些推脱,奈何身上无力,只得由郑岸摆弄。
程行礼推开碗,说:“吃不下了。”
“最后一点,吃了我就不让你吃了。”郑岸把勺子递到程行礼嘴边,笑着说:“使君,张嘴。啊——!”
面对郑岸像是哄小孩儿喝药的有趣样子,程行礼心中一暖,想起幼时被舅舅关爱照顾的样子。失笑一声,无奈至极,咽了最后一口粥,旋即扯过被子躲被窝里去了。
夜已晚,郑岸也不好再麻烦本就辛苦守夜的兵士送吃的,只把案上剩下的一个旋风扫进腹中,顺带还吃了那剩下的大半碗粥。
“知文,喝药了。”郑岸戳了下鼓起的被子。
程行礼从被里露出头,生怕郑岸又让他吃东西,毕竟这大晚上吃多了实在难受。
“你怎么把我剩下的吃了?”案上除了黑乎乎倒胃口的药,其他碗碟都空了,包括那碗粥,程行礼诧异道。
郑岸摸了摸药碗不烫,正色道:“那难道拿去倒了?正好我也饿了,不吃这不浪费吗?”
程行礼坐起,靠在床头,说:“这样就是委屈你了,那都是残羹。”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你口水我都吃过还在意这个?”郑岸不以为意,只把药一勺勺喂给程行礼。
程行礼听见那羞的话,顿时咳嗽几声,郑岸忙给他顺背。
药喂完,郑岸想拿帕子给程行礼擦嘴边药汁。
程行礼不好再麻烦郑岸,拿过帕子擦了擦,继而打趣道:“这大丈夫怎能居人下?现下养病日后不要送这么多就是,饭食少量,否则吃多了也是积食。”
郑岸扯过帕子,把食盘放到外间。
而后像过去那些个夜晚一样,脱了外袍长腿一跨睡到床里侧,单手支着头看程行礼,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乐意吃剩的。”
程行礼眼眸垂下凝视郑岸,笑着说:“你这是疯话。”
“整天跟你这么个书呆子在一起,我迟早得疯。”郑岸揶揄道,“我听说国子监里的学生房里都挂着你的画像,每天三柱香的拜你。就只求自己能跟你一样,一朝及第。”
“你说他们是不是疯了?”郑岸说,“你这样的人,世上还有第二个吗?”
“他们没疯,只是期待一鸣惊人的日子,我在国子监也期待过。”程行礼想起这大半年发生的一切,摇头道,“而且程某这样的人,世上有许多,只是伯乐不常有。”
“及第的机会都在宰相手里,他怕是只认自己门下的吧?”郑岸知道些朝廷的规矩,说,“如此朝廷还有贤能吗?”
程行礼躺回被中,望着床帐说:“国家大事,圣上怕会比我等看得更明白。奏疏递不到御前,再是忧心忧国也无用,不如做好眼下官身。”
州县官员的奏疏都会先经过政事堂,而后才会呈给皇帝,然而如今政事堂的宰相多出自中书令门下。
郑岸侧躺着,注视着程行礼,认真地说:“要真这样,那可是百姓福报。”
“现下官员冗杂,任期四年满后多待家中候选。”程行礼被郑岸这么一说,忽然有些愁绪,说,“比起四处漂泊的日子,我更想在一地安稳下来。”
郑岸笑道:“那你就别走了,永州多好。”
外头院里的树哗哗作响,风声带走了满腔愁绪。程行礼说:“是很好,睡吧。”
郑岸也是累了一天,看程行礼阖眼后也就闭眼睡了。
风声过境,程行礼在月夜中睁眼凝视郑岸片刻。帮他把被踢开的被子盖在胸口拍了拍,翻身朝外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