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有些农家的烟囱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灰色余烬从瓦片间滑落,像是春日的落叶。三两妇人作伴,挎着菜篮,交头接耳,翻动着菜叶,精明地打着算盘。
燕扶楹掀着帘子,透过半扇窗户,向外探去目光,檐角垂落的青苔泛着幽光,在为春日的到来扫洒未尽的寒冬残骸。
街角处正张贴通缉令的官兵,腰间铁甲碰撞声刺耳严肃,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小雀。
燕扶楹拢了拢衣袖,扫过那白纸黑笔的画像,一切尽收眼底。
从春猎回来后,当今皇上倏然下令严抓犯人,好好整改一下京都风气。虽说本朝律法不可随意更改,可现在京兆府办案,一律按重罪处罚。
不免有大臣上谏,提及前朝轻罪重罚带来的缺点,可这些都被皇上不耐烦地拒绝,甚至意气用事,毫无理由克扣了大臣的俸禄。
到了地方,轿夫弯腰停下。燕扶楹出了轿子,半眯着眼,站在楼下仰头,望着硕大的牌匾。
"燕姐姐!"清脆女声自三楼传来,燕扶楹循声望去,那是姜琼推开雕花木窗,发间珍珠步摇在日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快上来暖暖身子。"
话音未落,耳边铁甲声骤然密集,一队禁军执戟而过,神色庄重严肃,惊得燕扶楹下意识看去,愣了一下才回神,往酒楼内走去。
三楼雅间,侍者一开门,燕扶楹就吃了一惊,因为这房间里不只是姜琼一人。
沉香在紫铜熏炉里袅袅升腾,姜琼笑呵呵地看着她,而姜珩正拨弄窗边的矮草,叶片一碰他的手就缩起来,像是什么害羞的姑娘。
“别来无恙。”
燕扶楹熟稔道:“我倒是没想到太子殿下不喝御制补汤,过来同我们吃些粗茶淡饭。”
姜珩笑了起来,燕扶楹明显看到他耳下有道细血疤若隐若现,关切问他:“伤口如何?”
“他早就好了,就是被御医按着非要灌那口味奇特的补汤,要不是我整日借着看望他的名义偷带些茶食,他早就疯喽。”
姜琼抢先回答,顺带着揭穿了她亲哥的养病真相。
“我不会疯的。”姜珩深感无奈,纠正了她,“那补汤我倒掉好久了,宫里的花都被我浇死两盆。”
燕扶楹笑而不语,看着对面兄妹两人拌嘴吵架。
姜琼堪堪止住了话题,伸手打手势:“停,先这个放一边,我正事还没说呢,哥你别给我打岔。”
“嗯?你是说我?”姜珩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她倒打一耙。
姜珩本人是按储君培养,平日里也是个话不多的端庄君子,彬彬有礼,位列京城贵女婚嫁考虑首位。
他私下相处,嘴不如妹妹能言善辩,又气不过这不讲道理的人,只能蹂躏了几下她的头发。
姜琼平日素爱打扮,却对哥哥的恶劣行为不甚在意,不闻不问。
“姜琼……”燕扶楹出声,正要提醒时,她不看一眼,单手把姜珩的发带揪住,动作之熟练,令人望尘莫及,叹为观止。
燕扶楹挑了挑眉。
这下一来一往,两人好似打平了,终于偃旗息鼓。可见二人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
“你看看,我在太史局里找到这个。"她展开泛黄绢帛,蝇头小楷记载着十年前的秘辛:“帝携储君南巡,随行有钦天监新晋女官,一月后归。”
“……怎么了?你的表情不太对。”
姜琼对别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敏锐,这项天赋给了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一眼判断是否结交为朋友,她也借此混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她迅速捕捉到燕扶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欣喜,反而一言不发,像是海鱼把自己沉入海底。
怎么说呢,这确实在燕扶楹意料之内,姜琼带来的消息只是确定了这个事实,让悬浮不定的石头落下,重新回到厚重的土地。
毕竟白鸽带来的回信也是验证了这一说法,那本来是王子涵回复孟如玺的信,向他说明自己回了宗门一趟也没找到有关命格互关的内容,结果那夜嗅到了燕扶楹身上的气息,找错了人。
或许这禁术确实存在,不过那是在他们弟子触碰不到的禁书,被统一束于高阁。书阁走水过两次,现在看管严格,哪怕是她这个内门师姐也没法进去。
关于“钦天监新晋女官”这个身份,燕扶楹也有猜测,只能等王子涵过来后才能分辨。
她从姜琼那里打听了不少事,包括姜珩是国师乌珠的徒弟,小姜珩体弱怕鬼,乌珠会给他留长明灯,这听起来两人关系不错。
燕扶楹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这种复杂的心情说是憎恨和愤怒倒也不至于,虽说发生在她身上,可这听起来离她遥远,她现在只是想争取把两者换回来。
姜琼仍在疑惑地望着她,燕扶楹隐晦地扫过姜珩的方向,却没办法全盘托出,只是轻描淡写道:“觉得之前见过太子殿下,现在确定了,有些惊讶罢了。”
姜琼惊奇“哎”了一声,扭头看看哥哥。
姜珩坐直身子,明显对此感兴趣,朝燕扶楹问道:“我们当真见过?”
燕扶楹便将当年的事情修改部分说了出来,但是完全隐瞒了命格互换,听起来就像是意外撞上又恰巧见上一面,而燕扶楹发了高烧记不太清。
姜琼听得津津有味:“你小时候还挺胆大的,敢一个人爬树,摔下来生病那么久也没什么遗病。长大了确实性格平和不少,女大十八变呢。”
燕扶楹点头喝茶,应下了她的夸奖,思绪却飘走一瞬,心想要是孟如玺在场,绝对能把她欺负自己的事情抖得七零八落,让姜琼擦亮眼睛,重新认识她的新面目。
她思及此处,眼眸弯弯,默声成了个漂亮的月亮湖。
姜珩毕竟是太子,还有事务要处理。姜琼临走之际,燕扶楹和她手拉着手。
她亲姐妹似的问道:“你最近生意还好吧?”
燕扶楹心念一动,聪明地告状道:“平日倒是没事,只要肖斐威不找茬,我耳边就安分不少了。”
姜琼嫌弃地一撇嘴,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姜珩,意味深长:“他仗着他爹是国师走狗,这才狐假虎威,欺男霸女。我还以为他春猎那日长记性了,以后再有这事你告诉我,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姜珩自然读懂了妹妹的目光,尴尬地轻咳一声,提醒道:“最近风头查得紧,他不敢造次。记得夜里关门关窗,最近不太平。”
燕扶楹莞尔:“民女谢过二位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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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燕扶楹回去,已然入夜,暮色将垂未垂之际,朱雀大街上已飘起零星灯火。
她去杨家看丝绸时,从东家那里倒是听闻前两日是一高管被捉,听说是在卖官一进门,圣上勃然大怒,正在调查此事,当真是风雨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