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从上届夺位活下来的人,他面无表情时,浑身的威压便会沉下,像是黄河千年沉淀在他身体里的泥沙。只是直视龙颜,足够让人战战兢兢。
皇帝稍微整理了下女儿的鬓发,随意打量一番燕扶楹,目光落在她的衣角处,淡声道:“晨露湿重,燕小姐新衣沾上泥,记得回去换洗衣裳。”
“还有燕小姐昨日落下的花灯,许是看得入迷了没拿走。”
“……!”
燕扶楹喉口发紧,脑袋飞速运转,甚至能够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连带着后背和后颈也有些湿润,那或许就是她面对这位天下共主时出汗了。
她内心苦笑,该说这是自己的劫数么?
昨夜逃命,完全是出于本能,全身血液都在沸腾,脚上的肿痛在性命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微小。
她只知道闷头跑,连衣衫什么的都顾不上整理,哪里顾得上回头看,所以回来时也不知道两人有没有发现偷听的人是她。
这下可以确定了。
认出来了。
回来时,燕扶楹急忙把那双鞋擦洗干净,来回刷了五遍方才停下,可衣角微乎其微的一点,却没有顾及到。
这里一直是皇家春猎的御用山林,除了河边,根本就没有泥,更何况还有那更明显的花灯,一看就能知道是她偷听。
一时之间,她没说话,上方的人没有说话。
燕扶楹的心愈发悲凉,甚至还想着要不要当场写一份遗书,由姜琼代为转交。
这下孟如玺倒成了寡夫。
两人一前一后寡了,某种意义上,倒也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皇帝却只是停顿片刻,道:“为报答你对太子的救命之恩,一物换一物,赏赐的东西已经添上了,待会儿寡人命公公再添置一套新服,顺便把花灯给你捎去。”
燕扶楹哑声道:“陛下的恩赐,民女感激不尽。”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记得就行,‘客不离货,财不露白’,东西收好,别露出来了。”
燕扶楹垂眸,不敢直视龙颜,闻言却霎时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迟来的惊喜猛然涌上心头。
多半是看在她救了姜珩的功劳上,给自己上了免死金牌,两事相抵,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燕扶楹强行压下惊涛骇浪,不动声色道:“是。”
皇帝拍了拍长乐公主的肩膀,如平民百姓关切自己女儿一般:“好了,尚膳监煨了整夜的桃胶雪燕,这会儿怕是凝出冰纹了有你喜欢的桃胶雪燕粥,快去吧。”
姜琼笑嘻嘻地躲了一下,让他扑空,随即,倏然拉起燕扶楹的手腕,脚步轻快,一转眼就跑出了几尺远。
她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包天,先跑为敬,只留下了一个背影,转过身倒着走,冲父皇喊道:“先走啦!”
自从上次差点从桃都山滑下去,燕扶楹这人愈发惜命,突然就被拽着跑了,魂儿都落在原地,脑子还没转过来,心脏直跳。
她下意识想要看看皇帝的反应,余光只看到了一个不动的身影,却被脚下石子绊得踉跄两步,根本来不及扭头,只能草率地先跑为敬。
一人稳当地跑,一人踉跄地跟,像是飞天的风筝拽着人往前跑,又像是遛狗的贵族们偶尔被失控的宠物牵着跑,总之相当滑稽。
皇帝背着手,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神深如寒潭,一言不发。
徐公公捧着拂尘,从另一个方向寻来,步履匆匆,附到他的耳边小声道:“国师到了,正在殿内等着您。”
龙纹皂靴碾过青黄不接的草地,皇帝眼神一变,眼底多了几分讥讽:“正好,寡人倒要看看她这次怎么自圆其说。”
“这次是否需要重兵把守?”
皇帝大步流星,抬手制住他的话语,脑海中闪过仍在养伤的姜珩,怒极反笑:“不必,寡人一人足矣,她难不成还会对寡人下手?”
徐公公擦擦额间的汗,默声退于他身后一步,安分地低下头,堵住耳朵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