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见一身精致云缎细料的纪玉兰被人故意绑在柱子上,粗糙麻绳紧紧缠绕她的上半身,衣服被挤压得凹凸不平。
她无力地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发丝凌乱,黏贴着脸颊和脖颈,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黑蛇,发髻也没扎,披头散发相当屈辱狼狈。
甄珩没有选择贸然进入,而是在祠堂门口守着,等待着汇合。
燕扶楹等人赶来时,也看见了这一幕,神色复杂。
陆仁恩和纪玉兰当年的下作手段他们已然清楚,诱拐别人家的孩子据为己有,还和官府勾结,害死父母,道德沦丧,按本朝法律自然当诛。
几年前来闹事的那对夫妻已经死亡,地下冤魂日夜哀嚎,像是每夜呼啸而过的凌冽北风。
不知吃了人血的陆仁恩两口子是否会在某个夜晚惊醒,亦或者看着陆枝的那张脸,在须臾间想起这件几乎要遗忘的小事。
陆天福被人暗害而亡,鬼魂被困不能轮回,纪玉兰如今也成了这幅模样。
从杀人动机和结仇关系来说,这些事背后最大嫌疑之人的名字……几乎呼之欲出。
况且,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见到那个女孩,连她的弟弟也没有。
嗯?
燕扶楹听到了布料摩擦声,同时也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便闻声望去。
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那人正是陆枝。
陆枝换了一身朱红彩绣凤纹长裙,眉间绘了精致的花钿,眼尾下方各点两滴红,整个妆面艳丽多情,灼灼若火,比京城千金难求的血杜鹃还要明艳几分。
她眉目含笑,面似桃花,从祠堂侧边移步过来,从容抬手避开了珠帘,大红宽袖在她的手腕处,更衬得肌肤似雪。
她笑盈盈地扫了被捆在柱子上的纪玉兰一眼,眼眸一转,半嗔半怨着对他们说:“客人们,怎么偏要纠缠到底呢?”
“……”燕扶楹等人没有说话,警惕地望着陆枝。
不过陆枝也不需要他们回答,她缓步走向纪玉兰,垫了一方帕子在手上,隔着帕子轻轻拢开她的乱发,露出来她的脸庞。
整个动作轻缓温柔,像是小猫在舔毛一样。
下一秒。
“啪——!”
纪玉兰的头狠狠被重力贯了过去,一下就磕到了坚硬的柱子,又是“咚”的一声,额角紫黑,还带着血从伤口处流下来。
她在剧痛中醒了过来,轰隆的耳鸣声像是夏日最烦躁的蝉鸣,她半睁着眼,露出一半眼白,似乎想要知道是谁这么对待自己。
陆枝没管落在地上的白色手帕,依然是那副笑相,欣赏了片刻纪玉兰的狼狈后,悠悠说道:“古书说‘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陆夫人,你们当初强行夺子,勾结县令打死我父母亲的时候……”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一字一句,似乎想让纪玉兰好好听清楚,说:“你们有想过今天吗?”
纪玉兰粗喘着气,耳鸣依然剧烈地影响着她的听力,她听不清楚耳旁是什么话,被打得下意识想要瑟缩。
可被捆住的她无法动弹,只能奄奄一息地急切问:“天福呢!你把天福怎么样了?!”
陆枝柔声细语:“放心好了,自然是难逃一劫啊。”
纪玉兰缓了一会儿,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顿时怒从心中来,不再瑟缩着,猛然挣了一下绳子,却没挣动。
她眼神阴冷恶毒,嗓音尖锐,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疯女人就是个白眼狼,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才养活你这个贱人。”
她又冷笑一声,一双三白眼凌厉狠毒,让人不寒而栗,“哈,我后悔什么?后悔没有第一次见面就掐死你?你在这怨天尤人还不如想想要不是你好骗,你怎么会被骗走?怎么会家破人亡?”
陆枝原本还能笑着听她前半段的辱骂,可听到后半段,嘴角的弧度渐渐变浅,朱唇下压,最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停蠕动、让人厌烦的嘴唇。
直至纪玉兰说累了,陆枝竟然点头,认了这些污言秽语,“是,我承认,我就是恶毒,我不知好歹。”
“你知道我心心念念的母亲最后只能成为手上捧的枯骨时,我有多想扒了你们的皮吗?”
陆枝的语气由轻缓急转换为急切,重音裹着她的恨意深深压下。
数十年如一日积攒下的话语此时恨不得撕开她的喉咙,一泻千里。
“从这里到赵家坡,才七里地啊,我却怎么也走不到。”
陆枝原本含情温柔的一双秋水眸,此时正死死盯着纪玉兰,心中又是快意又是痛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她手指发颤地捏住了仇人下巴,新染了豆蔻的指甲嵌入肉里,看着纪玉兰因为疼痛而扭曲起来的脸,冷冷直视对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满嘴道义,好一副正人君子的高洁样,全放的狗屁,就因为一句狗屁不通的卜卦,我就这么被毁了啊!”
燕扶楹一行人被她突然爆发的恨意一惊,孟如玺和甄珩怕陆枝还有什么阴招在后面,两人合力将不会防身的燕扶楹和甄琼护在身后,以防被打个措手不及。
陆枝却似乎意识到不妥,倏忽收声,把在胸口翻涌的恨意强压下去,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
她忍了太久了,哪怕如今大仇得报,也不愿意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她轻轻阖眼,深深吸了口冷气,感受着冰冷的空气从气管涌入,迫不及待地漫进全身肺腑。
与甄琼的平静相反,原本冷眼看她发疯的纪玉兰双眼赤红,眼球凸起,血丝在她不断转动的眼球中蠕动,细致末梢连接到她的眼珠里,像是血蛇衔住了猎物,死死咬住猎物,毒牙扎进喉管里。
她的喉咙“嗬嗬”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嘴唇一张一翕,宛若渴水的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东西堵住了嗓子,如废屋的破孔纸窗,呼哧呼哧往里漏风。
大股大股的鲜血冲开纪玉兰乌紫嘴唇无力的阻拦,畅意、欢快地流动着,衣裳来不及吸收过多的血,血便顺势往下奔流。
不需多时,她的身下便积了一滩血水,看起来全身血液都要借此机会,挣脱循规蹈矩的路途。
略有粘稠的液体缓缓洇到陆枝脚下,鲜血与她的红衣相衬,彼我难分。
陆枝却没有半分反应,冷眼旁观。
陆家门外,衙门的捕役身着铁衣,手拿武器,包围了这里。
为首的捕快打手势,分出来一列捕役,整齐有序跟着他身后,疾步逼近后院。
陆枝似有所感,视线越过燕扶楹等人,看向祠堂外惊飞的鸟雀,却一脸漠然,似乎不打算逃跑。
不需顷刻,捕快持刀来到了祠堂门口,缓缓逼近她,当判断陆枝没有挣扎的企图后,便一挥手,让人把她迅速拿下。
陆枝神色冷漠却又带着疲惫,被捕役粗鲁按着双臂,踉跄地走着,等待着律法对她的最终审判。
地上未干,脏水打湿了她的红裙衣角,在她身后,是已经气绝的纪玉兰。
燕扶楹沉默看着陆枝的身影,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她是恨透了陆天福和纪玉兰夫妇跟官府勾结,借着律法打死父母,自己却在杀人报仇后甘愿接受律法的判决。
不知在什么时候,陆枝给所有人都下了药。
别人仅是昏睡,纪玉兰却仅此一份。
孤女的恨意日积月累酿成了剧毒,最终侵入仇人的五脏六腑。
药石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