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到日头高升的时辰,几名兵士移开一处倒塌的梁柱,终于将被压在其下、已经面目全非的一具骸骨,拖了出来。容玖用白布掩了口鼻,让他们将骸骨移到旁一间幸免于难的厢房里,便着手开始验尸。
“我每次都想,兴许当时是我验错了。可事实便是那般,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
庭山之上,忆及旧事,容玖依然觉得头疼。
“那具尸骸的腕骨、脚骨都比寻常男子细瘦,且有伤至见骨、后长出新肉的痕迹,除了长年累月戴着手铐脚镣的死囚,别无可能。
“可那几天的宫城被凌央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废帝绝不可能逃出去。那个余公公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死牢里,倒还能说是有人做了文章。废帝的下落,却是怎么说都说不通。
“不过,这都一年多了,大胤在你的治下阳和启蛰、百姓安乐。即便他真的逃出去了,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你无须总记挂这件事罢。”
半天听不到苏聿的反应,容玖奇怪地瞧向他,又去看他目光的落点。原是小院内有了动静,许是屋内有些闷,立冬跑到了窗下,将窗子支起一条缝。窗纸上则多了道缓慢晃动的影子,应是玦娘在轻柔地为庭山妖打扇。
“你有没有想过——”
苏聿忽道。
“找不到废帝的尸骸,不是因为他如何怎样地逃了出去。”
他缓缓握紧了手,指尖陷入掌心的纹路。
“而是,他自始至终,就本是一个不该为皇帝的人呢?”
容玖糊涂了:“什么意思?”
苏聿道:“要找一个下落不明的皇帝,自然会先想寻常的皇帝该是何种模样,再去寻人。倘若我们要找的人,从来都没有半分皇帝的样子呢?”
容玖试探着问:“例如说?”
苏聿沉声:“例如,女人。”
“——不可能!”
容玖先是瞠目,旋即立刻否认:“不说别的,宫中医官为废帝请了那么多年的脉,若废帝是女子,怎可能毫无所察?还有刘荥,刘荥谋逆时,便是奔着要扶持傀儡皇帝、总揽大权的目的,择废帝前一定慎之又慎,不可能会出这样大的纰漏!”
容玖说到此处一顿,震惊地看向苏聿:“难、难道,你怀疑弦姑娘是废帝?”
“是。”
容玖先是呆,之后又是好笑又是荒谬,连连摇头:“定是你想岔了。即便弦姑娘不是女子,她身中剧毒已九年有余,如何能够当皇帝?”
“且慢,”苏聿打断他,“她中毒九年了?”
“是啊。”
九年前,废帝登基的第三年——顺康三年!
“她中毒的那年冬天,废帝大病了一场。”苏聿喃喃,“原先废帝好骑马游猎,可自那场病后,再未曾到过御苑,身体也每况愈下……”
容玖闻言愕然:“什么?你说真的?”
“如果废帝不是生病,”苏聿抬眼,“而是被刘荥喂下了栖霞晚呢?”
“或许是巧合——”容玖话说一半,亦自知有些勉强,转而问道,“除去这个,你先前又是如何有此猜测的?可有证据?”
苏聿轻轻摇头:“没有。”
“那你——”
“我觉得荒唐。”
苏聿缓缓呼出一口气。
“十余载严霜夏零,其罪魁祸首是个女子,这样的猜测,过于荒唐。
“但直觉便是如此。”
苏聿负手而立,语气平淡。
“去岁年初,新朝始立,开春不久,庭山便开始有妖物出没的传言,与废帝失踪的时间对得上。
“废帝擅琵琶,弦姑娘亦通此道。
“她隐匿深山,却知天下,君王权贵才堪用的白叶水昙香,她一闻便知。
“她与刘党有莫大的关系,以至于刘荥要将隐秘至极的毒药用在她身上。
“若是因京中有我在,她生怕废帝的身份暴露,难逃死路,那么她不能入京一事,亦说得通。
“再者——”
苏聿转身问道:“画像呢?”
“……在我房内。”
“走罢。”
容玖满腹疑虑地跟着苏聿离开树林,来到自己惯常歇息用的木屋内。事关机要,他进屋后谨慎地扣好门窗,这才点上灯,自包裹中取出卷轴。
“你让梁大监从藏书楼内找出废帝的画像给我,难不成是为了确认废帝与弦姑娘是否相像?”容玖一面解开卷轴系带,一面仍觉荒谬,“男女身形到底会有莫大的差距,且不说废帝身长七尺,肩、腰等处亦定与女子不同。”
“只需在这些地方垫上几层,再罩上外袍,便难以分辨。将靴内垫高,亦能伪作高挑身形。”
容玖摇头:“你现在是进了死胡同,一有这样的猜测,便觉得其余种种都与它对上了号。但此事绝无可——”
他的声音被骤然扼住。
苏聿侧头看他:“怎么了?”
“这……你说这是……废帝的画像?”他愣愣问道。
苏聿低头看铺开的卷轴,确实是他在藏书楼内见过的那幅。
“是,你——”
他蓦地停住。
庭山妖是在容玖的诊治之下,才生出了面上瘢痕,双目失明的。
换言之,容玖见过庭山妖原先的容貌。
见容玖如遭雷劈的模样,苏聿的心倏地沉入谷底。
谬妄的猜测,在一瞬间得到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