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修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老婆婆房间里走出来的,只觉得整个人踏在了悬崖边上,随时都能摔的粉身碎骨。
巨大的失重感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功夫思及太多,或者,他只是在趋利避害。
他回到了中离村。
天色已经黑透,中离村的夜晚如初平静。
于修夏默默的站在村口,听着黑夜里的几声狗吠,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亲眼看到老太和于琴抱着一个孩子从村牌前走过。
他们就是那样抱他回了家。
而那条路,几年前还是废石子和砖头堆砌出来的,现在已经修的又宽又长。
她们走了多少步才把他抱回的家?
于修夏不知道,但他走了三千五百二十八步——回家了,打开门。
他径直走到卧室,躺回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老婆婆的话走马观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现,他开始做梦。梦到大雪封天,梦到那6里多的风雪路,18个拐口,和7个北溪塘埋下的土碑子。
第二天,于修夏是被屋外的敲门声惊醒的。
他并没有起身去开门。
阿迪只好撬了大铁门,飞冲到卧室,边走边喊:“于哥,咋不开门啊?”
“陆辰昨天大半夜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看看你,我给睡着了,今天早晨才看到……”
他看见于修夏躺在床上无声的流着泪,忽的住了脚。
于修夏木然的眼神在听到“陆辰”两个字时终于波动了一瞬,紧接着,他的五感慢慢回归,意志开始清醒,猛的从床上爬起,捞出手机,扫了一眼,陆辰昨天给他打了23通电话,发了近百条信息。
“于哥……”阿迪不放心的盯着他看。
于修夏抬手摸了摸眼睛,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哭了。
漫长的寂静后,他终于张了张嘴,声音哑的厉害,对阿迪摇了摇头:“没事,手机昨天不小心静音了。”
阿迪还想问什么,看他脸色不好,只得先作罢,嘱咐了他几句就离开了。
于修夏给陆辰回了信息,说自己昨天太累睡过去了,没听到电话响。
陆辰在信息发过去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给他拨去视频,但于修夏掐断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糟糕,他不想让陆辰看到和担心。
他避开脸拍了在自己在床上睡觉的照片发给陆辰。
陆辰放下心来,说:[哥,那你好好休息。]
[我就是想你了。]
于修夏握着手机,不住的抚摸着这几个字,心脏慢慢恢复跳动。
下午,他惯常的拿着铁盆子给大黑喂食。
意料之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老婆婆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听到动静,大黑吠了起来。
于修夏面色如常,经过一天一夜的消化,他已经接受这些事情。
于琴和老太永远是他的亲人,无非就是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两个人稍后进了堂屋,老婆婆有些拘谨,于修夏转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她停顿片刻,接着把昨天没说完的话说了下去:“你妈陈琪是白血病去世的,这劳什子病可害苦了她。临终前啊,他想见你,俺还去找了你嘞,就是没见到你人。”
“这有一张卡,你妈让俺交给你的。”老婆婆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可你舅舅说你过的不错,不让俺过来打扰你,你是俺外孙吆,老婆子当年做差了事,知道你恨俺,心里悔的嘞。”
于修夏并没有接过那张卡,陈琪人之将死,难免会对往事耿耿于怀,老婆婆年事已高,追忆一生,有了遗恨。她们只是想减轻自己的愧疚,让自己好过一点。
于修夏并没有恨她们的意思,他心里是毫无波澜的,亲情血缘早在25年前那一句“扔了去”里消失殆尽。
“我没有恨你们。”于修夏对她说。
老婆婆抬头,看到他平静认真的表情后,不敢确信:“你真不恨俺们?”
于修夏回答:“真的。”
两个字顿时让老婆婆老泪纵横,她抽抽搭搭的哭了许久,心里的愧疚也一点点松动了。
接着,她对于修夏说:“你舅舅在城里买了房子,姥姥要跟去看孙子,小夏嘞……”
“你要是过去也成,俺娇孙脾气不大好,俺怕你憋屈,你还是拿了这卡吧……”
于修夏愣了片刻,嘴角扯起一个没有什么弧度的笑容。
老婆婆自称是他姥姥,为他着想,怕他憋屈,但话里的意思不能再明显了,她并没有打算认回于修夏,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她们对他有的只是与日俱增的愧疚,了却愧疚,获得原谅,经年旧事也算是还清了。
其实,于修夏也没想继续维持这段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血缘关系,老婆婆如果孤苦无依,他会承担起自己相应的责任,但她现在过得很好,于修夏反而感到高兴。
血再如何浓于水,生之恩永远没有养之恩大。他们对于修夏而言,只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于修夏抽出纸巾给老婆婆擦眼泪,最终把她送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