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复敏和崔复义在旁边劝着。
就连一开始说风凉话的崔复瑶也忍不住用她秀有兰草的手帕摁了摁眼角。
就在舒欣荣的房门外,另一个比崔复义大几岁、身高更加颀长俊朗的少年,眉目如画的如玉脸庞上已经有了沉稳的儒雅之气,听着屋内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哭声,看着廊下庭院中几株叶色碧绿有淡黄色花蕊藏在其间的桂树出神,玉色三友暗纹织锦襕袍在微风送来的香氛中似蝶翻飞,正如他此刻的思绪的不平静。
他旁边不远处站着好些仆从婢女,他静默着,那些仆从婢女也只能恭敬地侍立在侧,犹如人形雕像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打扰他。
良久,等到屋内的呜咽声。渐渐平复,又响起小妹和二弟活泼的话语时,站在廊下的少年,似终于下了决心,疾步走下廊下台阶,往院外走去,两名仆从赶紧从旁边队伍中紧跟上去。
待那玉色儒雅俊逸的身影经过院墙上的照壁,众仆俾才微微活动僵直的身体。其中一个仆从惊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公子走这样快。”
紧接着一个婢女收回留恋怀春的目光,点头道:“是啊,大公子从来都是轻步缓行,最有风度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难听出她语气中的担忧。
她身后的两个婢女彼此撞了撞手臂,交换个不屑和嘲笑的眼神,暗暗讽刺那个婢女的痴心。
大公子那样芝兰玉树、儒雅端方的君子,饱读诗书、君子六艺无所不精,日后必定是要娶一位与他门当户对的世家闺秀为主母,岂是他们这类人可肖想的。
崔复仁出了桂香院,经过凝香居,再绕过风来亭,走过听雨榭,又穿过假山堆砌栽种了名花贵草的花园子,无心赏景,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畅和堂行来……
而他身后的仆从有一人则在假山院子处抄一条仆俾们日间传话常走的小径先一步到畅和堂报信。
此刻仆俾们口中儒雅清俊好似不该沾染人间烟火的大公子,正端端正正跪在畅和堂的阶下,脊背挺直,眼睛直视底下青石板砖,恭敬中带着不屈,然后结结实实将额头叩了上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孩儿请求母亲成全。”
仆俾们早已经被遣出此地,畅和堂正厅上右上手鸡翅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神情肃然的中年贵妇,平日保养得宜仍旧殊丽的脸庞此刻却好似骤然衰老十岁般,眉目纠结。
听到大儿子额头磕地的声音,她心疼得差点没稳住身子站起来去扶他起来。但,她同时太了解自己的大儿子,别看表面总是云淡风轻儒雅斯文,内里却倔强得很。平日倒也罢了,顺着他心意也无不可。但知道儿子求的什么,但自小随着父亲丈夫耳濡目染了解到的政治的复杂和上意的不可测,让她她无论如何也松不了口。
于是,她索性端坐着,什么也不说,任凭盏中的茶凉透,她也没心思喝一口。
这便很能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久久等不到母亲的回答,崔复仁伏在地上的身形不变,玉色的襴袍几乎于青石板融为一体,院中几处点缀着栽种的菊花此时正吐着长长的花丝,不仅无法驱散秋日的寂寥,此刻反倒显得沉默过于萧瑟。
午后的日头逐渐西移,凉意逐渐在空气中凝结,首先是膝盖处最先被那寒霜般的凉意浸染,接着由腿部往上至全身。
崔复仁不由打了个寒战,但他身体仍旧趴伏着,头微抬起来,往门内看去,光亮只能照亮门框至厅堂的前半段,后半段和着母亲的身影一起被暗影掩映,看不真切,莫名的恐惧感和对命运的不可预知让他素日修养的气度失去方寸,不由提高声量喊道:“母亲,当初您和姨母早已商议妥当的,即使有人走茶凉的说法,咱们崔家也不应该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来。”
“住嘴!”程淑媛终于开口说了自儿子跪到她堂前的第一句话,语气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你怎可如此想我和你父亲。如若我们是那样的人,欣儿此刻也不会还好端端地在桂香院住着。”
听闻此言中有松动之意,崔复仁不由得微微直起身来。
“哎,仁儿,你先起来,听母亲说与你听。这件事情,现在已经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了,就连你父亲恐怕也不行。就算我和你父亲同意,还有西苑你大伯、还有松鹤堂你祖母,他们能同意吗?再者,此事牵连甚广,一切都得从长计议才是,免得让全家遭祸啊。想来,我儿定能理解为娘的苦心。”
“母亲,孩儿明白。所以孩儿已经想过,我和表妹本已有婚约,早些娶她进门也实在理所当然。如若母亲怕我们给家族招致灾祸,我也会带表妹离开,独立门户。绝不会牵连家里。”
这就是他近几日在脑海中思来想去,得出的最好方法。不负家族不负表妹。
听着儿子天真的想法,程氏心中微叹,一边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一边是亡妹的遗孤,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都疼。但她也需要思虑周全小心谋划才能保住儿子的前程和欣儿的安危,这些事情竟然被儿子想得如此简单。
“荒唐,这些年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怎么说出此等大逆不道、抛家弃业的话来!”
华贵的妇人,不顾缓步慢行的礼仪急行到崔复仁身前,在他尚未反应前一巴掌狠狠甩在儿子眉目如画的脸上,一个掌印就这么火辣辣地印了上去,好似秋日的一叶红枫,艳丽残忍。
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她此刻的愤怒,然而她仍旧保持一丝理智。
崔复仁一手摸着火辣辣的脸庞,满脸错愕地看着往日高贵淡然的母亲:“母亲,孩儿不明白。想当初姑父不正是独立了门户,所以并未殃及满门,孩儿独立门户实乃两全之法,母亲为何不同意。”
程氏看着往日里功课武艺无不被先生夸赞的聪颖儿子,此刻傻气一股股往外冒就愤怒非常。
她当然知道儿子对舒欣荣有多满意。五年前,这个从边关生活了八年的女孩子刚来到府里的第一天,那活泼热烈的性子,就让全府里所有的小孩都爱上了她。她总有那么多新颖的想法还有开阔的眼界,真如一只小小的来自草原的无拘无束的雏鹰般,天真烂漫。她会把随手摘的一把野草结成漂亮的头环、饰品,挂得满头满身,而不让人觉得土气反而觉得纯真自然。规矩森严的平日里井然有序到如一谈平静湖水的崔府,因为这个小女孩的到来,就放佛被春风或是骤雨搅动起阵阵涟漪波浪,整个府里头的人、物,全都活起来了。
去年舒欣荣十一岁时,有一次,她偶然和妹妹程小媛闲谈般说要将欣儿娶进来做媳妇时,儿子恰好进来拜见姨母,听见这句话时,整个眼睛都在放光的样子。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覆巢之安有完卵?
欣儿不再是当朝手握权柄的大将军的女儿,她现在是一个谋反罪臣的后代,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件事情,不能再由着儿子胡来,他是崔家二房的长子,是二房的未来和继承人,关系着这个大家庭的兴衰荣辱,如何能人任由他这般随心所欲瞎折腾。
程氏做出了自儿子出生后最严厉的惩罚:“胡言乱语什么!既然你脑子不清醒,就回你的清颐斋好好清醒清醒。”然后朝门外呼人:“来人,带大公子回去,没我和郎君的吩咐,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崔复仁不解地看着骤然暴怒的母亲:“母亲?为何啊?”
立即有两名健壮的仆从进来,一左一右将清俊公子扶起来往外走去。
“母亲!母亲!您为什么不成全孩儿,我只是想给表妹一个家,表妹她没家了啊……”哪怕他失去功名,哪怕他失去富贵安逸的生活,只要能够守护住那永远天真明快的笑容,他愿意做任何事……
只这一句,也击中程淑媛心上的痛点,她想到可怜的妹妹妹夫,还有得知双亲殒命竟然决然跳湖殉亲的侄女,不禁也是热泪盈眶,继而沾湿衣襟。
而此刻,她也不过只能在畅和堂,等待松鹤堂内,关于妹妹唯一血脉的最终的决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