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春不是春,现在北方还在下雪呢!怎么上路?
偏偏赵云铁下心,就希望这一次让村中众人和他们一起走。
在陈留往常山的路上,流民之凄惨历历在目,江闻记忆深刻,久不能忘,所以……
不赞同就是不赞同,就算是赵子龙说的话,他也不赞同!
“明忻!”江闻啪地一声放下茶碗,呼叫外援,“你来说他!”
他说不通赵云,就让能说动的人去说!
一直在旁观的谢然在江闻的瞪视下不紧不慢地收回偷拿蜜枣的手,文雅地用手巾擦擦干净。
他先给江闻添碗茶水,哄住被激的快要炸毛的年轻人,才将视线转到赵云身上。
赵云神色一紧。
谢然目光平静,还有心情拨给赵云一颗蜜枣,然后才慢条斯理地问:
“真是好大的计划。百人成队,算上辎重,队伍可达数百米,子龙只有一双眼睛,想好怎么照看了吗?”
赵云准备好的话被噎在喉中。
谢然:“看来是没想好,所以才来寻我和子笙,想要一份助力吧?”
谢然的话直抵核心——不论赵云的计划是否可行,事实是他看不过来那么多人,他需要人帮忙。
“子笙的话有一点我赞同,并州情势不比冀州,还要更乱几分,哪来什么安稳。”谢然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以并州许村民……不,以太原许村民,恐怕我才是子龙心中最不能少的那个环节?”
赵云的计划存在一定合理性,但这份合理性是建立在江闻和谢然都答应协助的基础之上,甚至是建立在谢然在太原郡的身份、权势之上。
“子龙是不言明而强迫利用朋友的人吗?”
谢然这话说的诛心,赵云强势的姿态瞬间消弭,慌张得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
他一把抓住谢然的袖子攥在手中,连忙表白道:“我绝对不是那种人!”
“抱歉,我知道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冒犯,但请明忻相信,我绝对没有要利用你的意思!我……”
“我知道,我信你。”谢然抓住时机,反手扣住赵云的手,又向前一扯,逼迫赵云不得不直面自己。
谢然平和的目光撞上赵云慌乱的眼神。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吗?”事出有因,赵云不是行事毛躁、不知分寸的人,对方之前根本没有表露出类似的想法,突然提议,一定有某种原因。
江闻也反应过来,一起看着赵云,也想要一个答案。
谢然松开手,赵云无声地跌坐回榻。
他双手扶额,长久后才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抱歉,明忻、子笙,这次是云行事欠妥,改天我请你们喝酒,给你们赔罪……”
语气很轻,声音不大,赵云絮絮地说了些话,接着是一段沉默,过了半晌,才又开口道。
“云昨夜,做了个梦。我知道这种事没必要在意,可是我梦见……梦见匈奴袭村,而云未归,之后……”
赵云的讲述一顿,谢然和江闻同时陷入沉默。
“之后,便是屠村之祸……等到、等待我收到消息赶回家时,已经、全都……什么都来不及……”
毁坏的建筑……惨死的村民……赵伯、张婶子、兄长的尸体……
赵云从梦中惊醒,醒后第一时间去杀了那两个还剩半条命的匈奴人。
看着地上的尸体,赵云并未感到一丝快意,可看着满手鲜血,他却恍然间再度回想起梦中场景。
那些尸体,那些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都堆在坑里,有的烧成灰烬,有的还剩一半。
他抱着一半兄长,像是抱着麻袋,血已经流干了,干瘪的皮囊落在手中,轻飘飘的,却又重到几乎压垮他的全部。
赵云说完,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江闻几次探出手想要安慰,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嘴唇反复张合,只吐出几个无意义的气音。
……这,不能再劝了。这怎么劝啊?
理智告诉降温,他应该和赵云说梦都是假的。
现实就是他们赶上了,村子没出事,噩梦都是和现实相反的,哈哈哈你居然连这个都信……
但是赵云身上的悲伤太厚重,厚重到所有劝说和体谅都只能被沉闷地堵在心里。
江闻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谢然忽然开口说道:“你跟赵风兄长商量过了?”
赵云的情绪还算稳定,他抬起头,眼眶不太明显的红,“是,兄长答应,若我能说服村民,他也会帮我。”
知赵云者莫若赵风。哪怕意识到此事略有不妥,但弟弟情绪不好,他肯定会以赵云为先。
“既如此,便去做吧。”谢然郑重地嘱咐,“这件事是好事,千万要和大家好言商量。”
赵云神情一怔,似是不敢置信。
“我支持,你去做吧。”谢然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赵云霎时神情振奋,眉眼中颓废尽去,眼神明亮又热烈:“你信我!太好了你信我!”
“放心把事情交给我吧!我这就去办!”得到谢然的支持,赵云当真是一刻都等不了,他迫不及待地跳下榻,雄赳赳地冲出门去,看背影都能看出有多激动和高兴。
反之,江闻就像一只漏了气的皮球,蔫耷耷地伏在案上,用眼神控诉谢然:“……我是让你劝他不要冲动,你怎么反而鼓励他?”
谢然毫无愧色地反问江闻,“看子龙那副模样,你能拒绝?”言语间竟还有几分反以为荣的态度。
江闻被一击ko,反驳无能。
“行吧,那我也去帮忙,总不能真让子龙一个人忙活……”江闻有气无力地想要爬起,又被谢然按了回去。
“安心躺你的,子龙这事成不了。”谢然说了一句,语气肯定。
江闻重新支棱起来,看向谢然:“怎么说?”
“衣物、粮食、炭火、车马、路线,每一项都有答案。子龙早就准备好,你若问他,他便一条条地答。”
“他等着用话驳你,我们又多有顾虑,何苦僵持不下,多费唇舌争论,不如放手让他去做。他做了才知道这事成不了。”谢然肯定道:“村民不会跟他走的。”
江闻摸着下巴,思考道:“真定条件的确一般,要是能搬到晋阳,应该有人会同意……”
晋阳是太原郡治,总比真定繁华。又有子龙作保,未必不能说服一些人。
“一人两人算什么。子龙正是最不冷静的时候,他不是想要带人走,而是想要带走梦中村民遇害的未来,他真正要的是圆满。”
谢然给自己倒了盏茶,喝着润了润喉,“这个时候你阻他,他就会对你重复那一套话试图说服你,也是在不断地说服他自己。”
“越说越坚定,越说越执拗,那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了。”
“至于我为什么说村民不会答应……”谢然的声音伴随着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子龙幼时虽艰,但随着他年纪渐长,想来日子也是越过越好,终究是没吃过大苦。”
日子要是不好,哪来的这座小院和赵风身边的三五奴仆?
“所以他不知道,黔首是迁不了的。”谢然说着,落手时不小心磕到茶盏,他看茶水荡起波澜,眸色有一瞬晦暗。
“……土地在哪,他们就在哪。耕者命拴天地,一世难移。”
“进村路上田中隐有绿色,想来是种的宿麦。宿麦冬种夏收,待开春之后,再过几月便可收获。”
“田里的粮食就是耕者的命,放弃眼看着可以收获的粮食,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如此,怎走的掉呢?”
茶水荡起破烂,飞跃的水滴却始终无法越过杯沿,只能再度落回盏中,融为一体。
谢然抬手扶额,眼神有一息恍惚,声音轻到不像是在说给江闻听,而仅仅是说给自己听。
“不必急于一时……等到之后,等我安排好一切,我派人来接他们到太原郡安置,平平安安一辈子……”
“至于这次……且让子龙做一回无用功,安一安他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