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暮色浓得似泼翻的松烟墨,朱承彧蟒袍下摆匆匆扫过汉白玉阶,惊得琉璃宫灯明暗忽闪,将他的身影拉长。
金莲的缟素宫装从楠木槅扇后浮出,她掌中托着青瓷药碗里,装着见底的墨绿色汤药,她先是一惊,而后恭敬行礼:“王爷万安。”
朱承彧颔首,问道:“他如何了?”虽在和金英说话,目光却始终落在槅扇后。
“回王爷,王妃仍是高烧不退,方才有太医来瞧了,开了副方子,奴婢才喂王妃咽了药。”金莲答道。
“怎么烧的如此突然?”
金莲迟疑片刻,怕王爷迁怒金英,便含糊说道:“奴婢不知。”
朱承彧凌厉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片刻,还是没再多问,只是摆摆手,屏退了其余宫人。
朱承彧推开楠木槅扇的刹那,暮色如溃堤般涌入暖阁中——便见晏追蜷在鲛绡帐底,玉色中衣被冷汗浸透,腕间系的金铃随着战栗叮咚作响。
晏追将被褥踹到一边,偏又冻的发抖,他烧红的眼尾沁着如胭脂般的薄红,早已不知天地何物,听见动静便下意识唤道:“海棠?”
屋内翻涌着腥苦药味,朱承彧闻得皱了眉,他走到榻边坐下,用掌心去试晏追额头的温度,轻声道:“是本王。”
晏追烧的晶亮的眸中映出朱承彧身上的蟒袍,脑中还一团浆糊,话却先出了口:“滚...”
“我不要你...”嘶哑的字句混着血腥气喷上蟒袍金线,晏追纤白的手指摸到枕下的玉簪,撑着床沿才勉强坐起身,却猝地将簪尖抵在朱承彧颈侧。
朱承彧却好似感知不到似的,甚至凑近些许,玉簪刺破皮肤,顺着他颈侧垂下几滴血珠。他忽然捏住晏追的下颌,拇指碾过干裂的唇纹:“离煜这是要弑君吗?正好如今帝位空悬,本王将这江山赠与王妃做聘礼可好?”
“你算个狗屁的君...”晏追被吓得冷汗涔涔,收手想将簪子移开,却又冷不丁被朱承彧攥住手腕,使得簪子一寸一寸扎入颈侧。
烛火在暖炉的青烟中摇曳,血顺着簪子落得晏追满手,朱承彧却在唇边扯出个阴冷的笑意:“本王算不得君?那他蒋错宿御史府多日不归,便是君了?”
“疯子、疯子。”晏追头疼欲裂,几乎要昏睡过去,手却被对方攥着,躺也不得,坐也不得,只得强撑着精神骂道,“至少蒋错…不会做这等乘人之危的事……”
“哪种乘人之危的事?”朱承彧说着,轻易从晏追指间夺过玉簪,在手中掂量着,“原先这螭玉是要打个环套在离煜脚踝上的,还是本王终究狠不下心,不舍离煜当真做了笼中雀。”
他扶着晏追坐起身,又在衣襟上拭去玉簪上的血痕,用玉簪穿过晏追汗湿的乌发,簪尖挑起的青丝在烛火下明灭成诏狱的锁链。他替晏追挽上发,细细端详起来:“本王觉得,还是做簪子好看,离煜觉得呢?”
晏追似哀似怕地垂着头,不说话,朱承彧又将簪子取了,扶着晏追躺下,语气轻快地说:“本王知道离煜不舒服,那便好生休息着,本王会一直在这守着你的。”
鲛绡帐无风自动,晏追跌进锦绣堆叠的囚笼,翻身蜷向墙面,像是熟熟睡去,泪却顺着眼角落下,砸在帐中,没了声息。
泪像是抽干了身体里的水分,让身上越发滚烫。他蜷缩的脊背抵着冷墙,虽闭着眼,眼前却是片片光怪陆离,不知不觉便入了梦中。
半梦半醒中,鲛绡帐忽如活物般蠕动,将晏追卷入锦绣织就的血网。高热在经脉间奔涌如熔岩,灼得三魂七魄都要从七窍蒸腾——国子监的戒尺声化作烙铁,笏板互殴的朝臣幻作火鸦,阿娘临别的絮语竟成缠绕脖颈的炽红铁链。
混沌中,一缕雪水般的凉意撬开他干裂的唇,惊起记忆深处的涟漪——那年阿娘斟的梅子酿,也是这般渡进他喉间。晏追本能地追逐这份救赎,齿关却咬住朱承彧未及收回的指尖,血腥混着龙涎香在舌底炸开,恍若饮下淬毒的琼浆。
五更梆子敲碎夜色,晏追才终于睁开眼。
床边的朱承彧端坐如镇墓兽般,静静看着晏追,他蟒袍下摆堆叠如玄色山岳,将破晓的天光割裂。晨曦穿透窗纱,将他的影子拓在床面,压的晏追有些喘不过气。
瞧他醒了,朱承彧默不作声,他探来的掌心残留着北境雪原的寒意,指节处新鲜的咬痕还在渗血,待在晏追额头试了温,才长舒了口气。
“退热了,离煜可还觉得身体不适?”朱承彧温声问道,还没等晏追回话便端了茶盏过来。
盏里是尚还温热的茶水,晏追就着朱承彧的手抿了一口,才勉强沙哑着嗓子答:“好些了,多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