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凑近了一些,语气像在开玩笑:“说真的,你这种性格,不太讨喜。”
李铭明白谢逸说的一直都这样是个什么样,想到自己这十年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人和事,他抿了抿嘴,语气低嘲:“对,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很多年了。他俩可能是大发善心吧,我性格不讨喜,你们不就可以讨厌我,然后离我远远的了?”
谢逸根本不相信他自嘲的话,童泽说过,李铭初中那会儿,人缘还挺好的,对人态度可不冷淡,虽然很有可能是伪装的。
“都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谢逸一边转笔一边说:“不讨喜不代表他俩会讨厌你,他俩不仅不会讨厌你,还会离你越来越近,跟你性格讨不讨喜没关系。”
别说他俩了,就连谢逸自己,也在慢慢往他们那个境界……发展。
悲悯之心,大概是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他也不例外。
“……”李铭着实没想到,谢逸竟然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这话说的,就好像,哪怕他变成垃圾,他们也依然会黏上来,不离不弃,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理?
三个全校最优秀的男生,想方设法挤进一个小丑的生活中,图什么?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以你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我们三个的想法。”谢逸停止转笔,语气略带强硬,“而你唯一能做的,不是逃离,是接受,明智点比较好。”
李铭握笔的手紧了紧,他简直要翻白眼了,谢逸这话里妥妥的威胁意味,果然,不愧是别人口中智商情商双高的学神啊,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无论有没有道理,都能逼得人哑口无言。
他扭脸看着谢逸,故意说出带刺的话:“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我没来之前,你们不是挺好的吗?是怪我前段时间总去打扰童泽,所以你们反过来报复,还是看我一个人可怜,同情我?”
“……啧。”谢逸同李铭对视着,他自然不能说出类似于同情之类的字眼,况且这个“同情”也并不完全恰当。
站在童泽的角度,李铭是他曾经喜欢过的人,在得知他有心理问题还过得不好之后,抛开那已经算不上背弃的过去,他想要拉李铭一把,他把李铭当成一种责任,当成朋友和羁绊,心疼他,怜惜他。
站在林航的角度,李铭大概率会是他喜欢的人,他对李铭产生兴趣,进而不断了解,至于能否在一起,感情这事儿,还是要看对方的,而林航能做的,只有不断黏上去。至于同情,林航对李铭,感觉很不对劲。
但说起谢逸自己,更多的,大概就是同情了,这个词,是个中性化的词,或褒或贬,要怎么理解,全看当事人本人。
李铭这个人的家庭境遇,还有他那些藏在神秘面纱下即将浮出水面的惨痛经历,再加被童泽影响,让谢逸越来越觉得,该把李铭拯救出来,他要辅助童泽去完成。
而作为这一切的中心,李铭,很当然的,他的那些不合理的个人意愿,就显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李铭把冷淡的目光错开,谢逸咧嘴笑了,“这个,怎么说呢,报复啊、同情啊可都谈不上。都高三了,我们又没那么无聊。你好好想想童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嫉恶如仇,怀恨在心的人,他之前不明白,但后来想通了,你那么做事出有因。当年的事,错不在你也不在他,错的是事情本身,你们俩都是受害者,而一个受害者,为什么要去恨另一个受害者,难道不该报团取暖吗?现在呢,他想把你拉进我们这个小圈子,不想你一个人游离在外,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
“……”李铭怔住了,真的是这样么?谢逸说的,真的是童泽的想法吗?童泽他真的能理解当年的他?
当校领导,老师和家长都目光如刀地钉在他俩身上时,他知道童泽害怕,他也害怕,他恐惧极了,他脱口而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话。说完之后,他连看都不敢看童泽一眼,他知道童泽正一脸震惊失望地盯着他,他心虚,天知道那一刻的他,有多想抽死自己。
在没有人理解他俩的当时,他又把童泽至于不义之地,换做是谁能接受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
他还记得临分开前,他鼓起勇气在人群缝隙中看了童泽一眼,童泽也似有心灵感应般地看向了他,那是他们的最后一眼对视,他永远也忘不了,童泽眼中的不解、失望、不甘和难过是有多强烈。自己的心痛得有如被搅碎一般,而童泽,比他更要痛一万倍。
可现在,谢逸却说,童泽理解了当时的他,真的是他说的那样吗?怎么理解的呢?他是根据什么理解的呢?那是说理解就能理解了的?
把他换到童泽的位置,他自己都不打算原谅自己,他甚至恨不得自己被千刀万剐。
所以,谢逸的这一番解释,有点不可信呐!
但李铭也不得不佩服谢逸,他的回答,听不出任何瑕疵,规避掉了所有不该有的敏感词汇,足矣让人信服。
可不论这个答案是否可信,至少是他听到过的比较好的答案了。
就这么个答案,也足矣他在噩梦来临之时,偶尔对抗掉它的吞噬了。
但他们的说法依旧说服不了他,他还在自己设定的沼泽地里控制不住地不断往下沉,现在似乎已经没过半身了,无论他怎么拔,双脚就如生根一般,怎么也拔不出来。
“嘿……想什么呢?”谢逸伸手在李铭眼前晃了晃,“上课十分钟了,现在开始讲课。”
大概还沉浸在谢逸方才的回答里,李铭的反应有一点点迟缓,但他心里清楚,很多时候,拒绝别人的好意,并抗拒到底,是件挺难的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拿出物理书,翻到自己不会的那一页,指着那个公式,“讲这里就可以了,谢谢。”
“单单只讲这个,和前边衔接不上,我怕会影响你的理解。”谢逸用笔指了指李铭说不会的内容,“所以,最好还是都讲一遍,我把重难点告诉你,两科一共也用不了二十分钟。”
李铭的眼镜有点下滑,他抬手往上扶了扶,漠然道:“你至于做到这样吗?”
“当然至于,童泽在意的,我就在意。”谢逸理所当然道,“你既然都同意了,就不差这几分钟了吧,讲完你能赶紧写作业。”
因为他的前半句话,李铭喉间哽住,扭脸看向谢逸,眼底神情复杂,“你……居然……”喜欢童泽,喜欢到这种程度。后边的话他没说出来,但谢逸为童泽的付出,是他想象不到的。从他转来这里到现在快三个月了,童泽对他态度怎么变化,谢逸也跟着怎么变化,谢逸所做的一切,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那么好的童泽,遇到了那么好的谢逸,跟谢逸一比,自己这个前男友,就差劲到没边儿了。
只和谢逸对视了几秒钟,李铭便扭回脸去,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谢逸抬头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时钟,提醒道:“你又浪费了三分钟。”
李铭回神,没再想别的,把自己的书往谢逸那个方向推了推,“嗯,你讲吧。”
下课前五分钟,谢逸讲完了最后一点内容,“好了,全部搞定,你写作业吧。”
李铭拉回课本,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
“客气了。”谢逸合上书,拿出手机给童泽发了条微信:亲爱的,不辱使命。
童泽没回,谢逸回头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童泽正在专心写作业。
两分钟过去了,李铭轻轻敲了敲谢逸桌面,“讲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啧……刚结束就迫不及待让我走。”谢逸关掉手机,“就这么一节课,你都说了多少次‘你可以走了’?对林航,你是不是也这样?”
“……对。”李铭被说中心思,眼睫微敛,“你们在我旁边,我会不自在,想躲。”
这回,轮到谢逸语塞了,他能听得出来,李铭说的绝对是真实感觉,不然不会反复强调让对方走。
在教室里,身边有其他相关度很低的人,对李铭来说没什么影响,李铭也能把这种环境当做是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但只要他周围很近的范围内出现他们三个人,三个跟他相关度最高的人,对李铭影响就会很大,他会非常想逃离。
再或者,不论跟他相关度高低,只要有人关注他,他就会不自在,没人关注他,他也还好。
社恐?自闭?又不太像,却又好像都有点儿。
不论到底是什么,总之,是不太正常的。李铭心里,有心结吧?他们已经挖出来一半了,后一半也会很快浮出水面,到时候,解决李铭的问题,应该会容易一些吧。
对于这样的李铭,无论是谁,都讨厌不起来,反而还想对他更好一些,是个很容易让人心疼的人。
班里一直充斥着低分贝的“嗡嗡声”,谢逸看着垂眼沉默身体略显紧绷的李铭,突然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我再坐两分钟,下课就走,别不自在,毕竟还上着课呢,我总不能拉着人家张悦现在就换座位吧。”
谢逸这个响指,故意放轻了力度,并不太响,但李铭还是被吓到了。他扭头看向谢逸,握笔的手紧了紧,才忍住没按在自己胸口上。
一个响指而已,有必要表现得那么夸张吗?他不想听到谢逸这么调侃他。
李铭小声说了句“随便”,就不打算再理谢逸了。
下课铃响,谢逸起身,留下一句“我走了。”便转身回到座位。
李铭扭头看了他背影一眼,没说什么。
当初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居然演变成了这样。谢逸的性格很好,常常表现出来的,是没有年级第一的傲气的。
他有时候很佩服那些人,他们天生拥有很自然就能跟人熟悉起来的本领,融入大家,不费吹灰之力。
初中那会儿的自己,表现给别人的也是那样,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都是伪装的,他不过是想在班集体中获得认同感和归属感,他可以麻痹自己,他也是个和大家一样,被幸福围绕的人,而非回家后只能承受冷眼的人,呆在那个明里暗里排斥他的冷冰冰的房子里,他便归于本真的自己,孤独沉默,冷淡寡言。
在学校,他的确装得很辛苦,可依然甘之如饴,至少和同学谈笑打闹融洽相处的时候,自己能获得一时的快乐,忘却烦恼。
可自从那件事发生,转学到那座小县城之后,他便再也懒得装了,把自己隔绝在集体之外,只当班级里的边缘人,彻底封闭起来。
性向被传遍校园,异样眼光时时刻刻锁定着他,再装,还有什么意义。
他期盼获得短暂快乐的班集体,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班集体。
而现在,面对目的已经相当明显的童泽他们,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身体还在下坠,越来越沉,他感觉到上边有人在拉他,可是脚下,也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拽,上下的对抗势均力敌,他无论身心,都被拉扯得生疼。
熄灯后,躺在床上的李铭,又一次的失眠了,这次跟以往还有点不一样。
他失眠的症状,通常是能正常入睡,但半夜一两点会醒,然后一直醒到五六点。
而今天,他连入睡都变得很难。他床对面的男生,自从熄灯躺下后就一直亮着手机,似乎在戴着耳机看什么视频。手机亮度对另两个床没有影响,但那道光,却正好照到了他这边。
李铭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都没睡着,他想把失眠归结到对面的舍友身上,但他知道,就算舍友手机不亮,他也依然睡不着。
他在想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脑子里很乱,搅得他睡不着。
大概一点钟的时候,对面手机的灯光终于灭了,宿舍里恢复了黑暗。李铭翻了几个身,床板发出“吱吱”的响声。
“喂,李铭!”对床小声叫道,“别翻身了,床板响个不停,怎么睡觉啊?”
“……”黑暗中,李铭瞅了一眼对床,语气也不太好,“你刚才,不也一直看手机么,晃得我也一直没睡着。”
“我……可我没发出声音啊,你怕光,脸朝墙睡不就完了!”男生“切”了一声,“还是你不困,困的话早睡着了。”
“……”李铭没搭理他,心道:也是,归根结底,还是我不困。
“别翻身了啊!”舍友最后嘱咐了一句,面朝里睡去了,不出两分钟,对床传来低低的鼾声。
李铭从被子里伸出右手,用手背盖在了双眼上。
经窗帘上边的缝隙透出的月光还挺亮,李铭拿开手臂,轻轻坐起来,爬下了床。
他拿上钥匙和手机,光脚穿着夏季的单拖鞋,出了宿舍门。
透着月光的黑暗中,一双眼睛微微睁开了,朝下瞅了一眼。
现在是十一月底,夜间室外的温度已经零下了,刚一出门,楼道里的冷风就给李铭吹了个哆嗦。
楼道最中间亮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昏黄的灯光,完全不足以把整个走廊照亮,尤其两边的尽头,都藏在黑暗里。
李铭朝两边看了看,左转向着尽头的阳台走去。
他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睡衣,刚才还在打哆嗦的身体,现在仿佛已经感觉不到寒冷。
路过童泽宿舍的时候,李铭定住了,他走上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宿舍门的门框,再次迈开了脚步。
楼道尽头右侧是楼梯间,左侧是个带门的阳台,他需要拐一个小弯才能开门进去,这当然正合他意,这样的结构,刚好他把自己藏起来。
这个阳台其实很小,面积也不过才一平米,他一直不明白宿舍楼为什么要弄这么个设计。
李铭走进去,他想把门关上,可这个门,不太听话,左扇关上了,右扇竟是坏的。
他没再管那些,靠着墙缓缓蹲了下去。
冷吗,他不知道。困吗,为什么睡不着,他也想不清楚。
但其实,他是能感觉到冷的,也是能感觉到困的。矛盾吗,矛盾,为什么呢,他更是说不清楚。
他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就连半年前被那帮人那么折磨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童泽他们一接近,他就会那么害怕。
潜意识里,他给自己找过理由,他怕他太脏,会弄脏他们。他们是活在光里的,而他,只配活在黑暗里,泥沼里。
既然这么多年已经被抛弃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上天还要派人来拯救他?让他继续一个人下去沉不行吗?
多少年了,除了当年的童泽,没人告诉过他,活在光里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是同类,心灵相通,互为慰藉,那感觉美好得不可思议,哪怕只有短短的半个月。可那仅有的半个月,却被他毁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去追光。
自那之后的几年,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可是这几天,他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示好,就连谢逸都答应童泽主动过来给他讲课。以后呢,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谁能想到,他拒绝的原因,不是不想,而是因为不敢……接受呢。
他怕自己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他们会逐渐探知到更多他曾经的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
他怕他融入进去之后,会再也舍不得离开。
他怕他们的同情,怕他们和自己的黏性越来越大。
他怕,很怕活在自己虽然向往却又极想逃避的阳光下。
他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微小生物,与其活在不属于自己的光里,还不如在阴冷潮湿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他再一次后悔,后悔来到这所学校,后悔主动去找童泽,后悔引起他的注意。
快要入冬的寒风,凛冽刺骨。
李铭神态恹恹,抬手解开胸前的两排扣子,往下拉了拉领口。
借着月光,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刻成三个字母形状的肉红色疤痕,就那么惬意地趴伏在他心脏的位置,丑陋又恶心。
那代表着那个人怎样的恶意,他已经不愿再回想。
他颤抖的右手,往上移了移,移到了锁骨上,这里他看不见,但光摸着那凹凸不平的圆形疤痕,就能回想起当时,被烟头烫的时候有多疼。
两边的锁骨,他一共被烫了四个孔,一边两个,还是对称的,呵……
还有后背上,肋骨两侧,大腿上,小腹处,他自己都快数不清了。昨天检查时,林航看到的,只是他身上十分之一面积的伤。
还有,还有那场恶心到极点的羞辱,永生难忘。
如果让林航看到所有,并知道这些伤的来历,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呢,会像看垃圾一样看他吧。
“啪嗒,啪嗒……”泪滴一滴一滴,如同晶莹的珍珠,在掉落地面的一瞬间,粉身碎骨。
地上的眼泪聚成了一小片,李铭浑然未觉。
一阵脚步声传来,在安静的夜晚尤为清晰,李铭双膝并在一起,两臂搭在膝盖上,垂着脑袋。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依然没有动,像个毫无生气的精致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