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护卫喘的不成样子,踉跄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被褚寻鹤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扶到一旁落座,顺便让人给他上了杯茶,待对方诚惶诚恐地喝完平息呼吸,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询问:“何事?”
护卫喝了杯茶又歇了半晌,终于不再面红气短上气不接下气,抹了把脸回答:“刚刚……”
他猛地顿住,余光瞥向端坐在木椅上默不作声饮茶的温珣,有些迟疑地抬眼又瞅了瞅褚寻鹤。
温珣注意到他的视线,支着下颌兀自将余下的茶水饮完,起身一拍袖口平静道:“多谢帝君资助,我还有事,先走了。”
褚寻鹤一把捞住他,偏头冲护卫使了个眼色:“温公子是我的朋友,但说无妨。”
恐怕是什么要紧事,并不能往外说,褚寻鹤说罢,温珣就见那侍卫看了自己数眼,须臾一咬牙一跺脚,扑通跪在两人跟前:“此事意义重大,恐……越少人知道越好。”
温珣应和点头,话落欲走,下一秒褚寻鹤扬手一挥,腕上铁链当啷显了形,直愣愣砸在护卫瞪大的眼睛里。
温珣:……
“……”护卫眼睛都不知道往何处去看,耳根通红眼神闪躲,看得出下一秒就想冲出寝殿大叫大嚷某些见不得人的谣言,但止住了,只手脚无措地站直,重新朝温珣恭恭敬敬行了国礼。
挺好……百年未来阆风,一来就将自己的脸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温珣默默抬手掩住自己的面容,长长而温吞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椅上。
所以他真的不能走吗?
在场三人中唯一感觉良好情绪平稳的只有褚寻鹤,这位先生甚至施施然给三人茶杯都添上热茶,一派端方稳重模样,瞧着倒像是温珣死皮赖脸求着他拷上的链子。
也不算猜测,见护卫那八卦的眼神,恐怕一个时辰后满城都知道帝君被位温姓公子用锁链拷了。
茶倒好了,褚寻鹤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请讲。”
护卫顶着如在梦中的表情,目光呆滞地顶着虚无处,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道:“玄渊阁来报,今年冥陀兰生长数量以及时空漩涡较之往年高了数倍,可能会造成无法预计的后果。”
刚刚端起的茶杯堪堪顿在半空,褚寻鹤凝神嗯了一声,柔和的笑意方才攀上眼尾又潮水般退却,显出新神该有的庄重和严肃来。
他放下茶盏:“传谢共秋、白笙、宋泊舟,还有,温卿初来阆风,并不想过多人知道他的名号,还望阁下不要过度声张。”
护卫又是无声而激动的一长串:哦——!
温珣再度:……
他甚至已经开始渐渐熟悉锁链的束缚,靠在椅背上懒懒散散地翘着腿,仰头把脸埋进从手旁捞来的阆风图册里,自欺欺人地避开护卫探寻的目光。
木门吱呀咯吱地关密了,褚寻鹤喝了最后两口残茶,两指点在锁链上轻轻一划,两指宽的金属镣铐终于消失,温珣透过书页夹缝无声无息地动了动手腕,察觉到腕骨上传来发冷的束缚感,心想小崽子不要脸还要面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给他的陋习。
屋内渐渐湿冷难忍,温珣无声无息地拢紧衣袍,扭头问面色不改的褚寻鹤:“法阵可解了?”
褚寻鹤给他倒了杯热茶,又从一边架子上取下鹤氅为他披上,细细系紧,答:“解了,这是宋泊舟要到了。”
“也过了百年有余,他怎得还不明白控制灵力?”
褚寻鹤听他念叨,眉目柔和地笑道:“以前是会了的,今日恐怕是此事紧急,再加上听闻了……阁前之事,因此焦急万分,灵力失控了罢。”
始作俑者温祭秋登时乖乖闭嘴。
门外人声此起彼伏,急促脚步哒哒哒传来,温珣右手一动就叮铃哐当响的烦人,他索性拿左手取下盖在面上的书页,歪七扭八地靠在木椅上看向门口。
褚寻鹤也听见动静,默默放下手上案宗等待来人。
门在两人深远地目光中吱呀弹开,一个约莫二十八九的青年立在门槛处,长身玉立,负手恭敬朝里行了一礼:“帝君。”
褚寻鹤没应声,袖间长风将来人扶起。
青年循迹抬起头,目光在褚寻鹤身上停顿一秒就迫不及待移到旁边懒洋洋支着脑袋打哈欠的温珣身上,面色登时一变:“温祭秋!”
温珣半个哈欠咕咚咽回肚子里。
宋泊舟生来就眉眼深邃立体,身量高挑笔挺,就这么站在某处时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儿,加之金发长浓如瀑,漂亮又特别,是百年前最受温珣喜欢的小孩。
此刻两两对视,宋泊舟当机立断神色一肃,以一种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速度一跃而上摁住温珣肩膀,将人结结实实压进椅子里,厉声道:“你去哪了?”
温珣:……
铁链在这样激烈的动作里不出意料地哐啷巨响,然而宋泊舟甚至没给予一个怜悯的眼神,紧紧盯着温珣一字一顿问:“你手上的镯子呢?!”
温珣:怎么每个人都在惦记我手上的镯子?!
他张张嘴正要说什么,虚掩的大门砰地弹开,白笙一袭暗红紧身长袍,手持黑金折扇,碎发下凌厉眼风一一扫过屋内几人,随即哗地合扇啪地敲在温珣发懵的脑袋上,一敲一个字:“温!祭!秋!”
温珣哎呦哎呦叫唤,脑袋敲得四处乱窜,被宋泊舟牢牢摁住的两只手徒劳地张合扭动,无形的锁链哐啷当啷响个不停。
褚寻鹤从头到尾都无声饮茶,仿若旁边正在上演的霸凌事件与他无关。
“百年前你告我去买壶醉春一梦就回来。”白笙抖着手腕敲混账的脑门,发髻上金色桃花发簪光点流转,“你答应我回来就与我三两桂花酥,那壶酒在哪?答应我的桂花酥又在哪?门前桃花都盛开不知多少次,你却一直没有回来过!”
“都说神明无心无情,我先前还不信,经此一事,却是、却是……”
却是,果真如此么?
温祭秋啊温祭秋,你可知我曾在那棵桃树下苦苦等了你七日,又寻了你整整一十四年,怕你只是有事耽搁,于是入了仙道乞求长生,在一年又一年的修习中等着你回来见我?
你可知帝君曾枯坐寝殿中默默待了你七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书了信件询问诸国,又持了长剑踏遍大陆,怕你受了伤,于是这百年寻遍世间灵药伤药,只为了等你归来刹那,能够第一时间为你医治?
你去了何处呢?你去了多久呢?
若是有事外出,为何不和我说?
若是重伤难行,那传讯玉髓难道是摆设不成?!
说着想着眼前姑娘的眼眶红了一圈,这百年时光想必不会好过,这两人曾经都不过凡人之躯,要想挣脱时间束缚只能日夜修习,只是这样不见终点的修行是多么难熬,眼睁睁看见身旁亲友辞别远去是多么痛苦,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温珣罕见地熄了声,在这件事上他永远无话可说,待白笙敲完一轮无声无息地抬手,和百年前哄人时一扬,勾了勾素白纤细却老茧遍布的手指。
白笙只眼眶红透了一片,声音理智却还齐全,啪啪啪敲完泄气后扭头面向合上案宗的褚寻鹤:“帝君,你是在何处遇见他的?”
看来一时半会是不会轻饶温珣了。
褚寻鹤微抬下巴:“他自请拜访我。”
“他手上的银镯可是那时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