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破则万法皆空。
而当时那个教书先生虽早已被点破肉身已死的事实,却有画师强行续给他的十年阳寿,因此他虽肉身腐烂不堪、干裂如纸,却始终存着一口气苟活于世。
若方才叶清圆直接点明绘弦已经身亡,若画师没有用阳寿给她续命,她的肉身撑不过三日。邪术借来的阳寿终究是镜花水月,一触既碎。纵使逆天而行,红颜也终将化作冢中枯骨,无一幸免。
绘弦惊慌失措,鬓发间金簪不住摇晃,干涩的眼眶却凝聚不出一滴泪水,她很快又低声道:“对、对,你是修道之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还不是你破绽太多了,讲话太过于颠三倒四……已死之人就算活过来,脑筋也会变笨的嘛。
叶清圆斟酌了一下言辞:“尽管这样说有些冒犯,绘弦姑娘,你可知晓自己是如何……的吗?”
“不记得了。”绘弦摇头,“我身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痕,或许是毒?”
叶清圆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那这道邪术是谁给你施下的?你还记得吗?”
“画师,他说他叫画师。”绘弦绞尽脑汁地回想,“他很年轻,很英俊,穿着水墨纹的道袍。手里提着一盏灯,灯罩上画了一只白鹤。”
又是画师。
初阳镇那个满脸掉粉的教书先生,也是画师在背后指使。他到底想做什么?
叶清圆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他有说为何要帮你吗?”
“没有,没有!”绘弦颤抖着手指,忽地想到了什么,“他说我生得太美,像是美艳的杜鹃,他不忍心看我香消玉殒,要想办法留住我的相貌。这算理由吗?”
叶清圆抿唇笑了笑。
她尚且对画师毫不了解,说不定画师本人正是这样不讲逻辑、思维清奇的人。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绘弦捂着脑袋,思考让她的神色痛苦至极,情绪也激动起来:“我现在的感觉比白天差很多,头痛得好像要炸开了,身体也很痛,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痛!为什么呢?画师说我半年之内都不会感觉不舒服的,他分明向我保证了的!”
“绘弦姑娘,以后白天少晒些太阳吧。”
“啊?”绘弦怔怔地抬起头,一张柔媚明艳的脸上满是错愕,“不能晒太阳的吗?我带了满船的珠宝金玉,本来就是要找个安逸之地晒太阳养老的嘛!”
叶清圆轻笑着摇头,心中有些无语:连人死之后惧怕阳光这种事都不知晓,这位姑娘是有多缺乏常识啊!
话本都看过吧?精怪传奇之类的故事总听过吧?
白天在河面上支着摊子晒太阳时,就没有感觉不舒服吗?
绘弦喃喃:“我都不知道……画师什么都不和我讲,他真坏。”
叶清圆思索一瞬,将自己所查到的禁忌尽量都告知与她:“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年近半百的教书先生,他的脸色乌青、长斑,为了掩盖肤色只好扑上一层厚厚的粉。可是肌肉与皮肤又僵硬到干裂,稍一笑,脸上的粉就扑簌簌地往下掉,露出原本的青黑色皮肤。”
像是晒得皱巴巴又抹一层墙灰的枯萎丝瓜皮。
她敛了笑容,眼中露出诚恳的光芒:“书上说,这种特征就是白天活动得太多,阳气过盛造成的伤害。绘弦姑娘,你容姿端丽,肌肤也娇嫩,若不胡乱折腾的话,这张脸维持几年都没问题的。那个教书先生血泪的教训就摆在面前,你千万要引以为戒啊。”
绘弦喃喃道:“真的吗?”
叶清圆点头:“真的呀。”
绘弦又道:“你不会骗我?”
叶清圆笑起来:“我只是不想看到美好的东西轻易消逝。”
绘弦双手捧着脸,唇角扯出一个滑稽的弧度,不知是哭还是笑。
利益场上待得久了,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人笑比春花,眼底却藏着深不见底的阴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也曾深情如许,亲手为她编织了一场柔情蜜意的春秋大梦,结果大难临前,多年的情分立刻轻如尘土,他决绝转身,弃她如敝履。
眼前的姑娘迎着月光,眼珠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光芒是那样纯澈、干净,唇角也透出一种严肃的认真。
萍水相逢,谈得上交情吗?在她的眼中答案自然是否定。
可是……
绘弦的手腕微动,掌心向内,缓慢而痛苦地捂住脸,仿佛在掩盖并不存在的泪水:“谢谢你。”
“不客气,绘弦姑娘生得这样好看,无论是谁都会心生怜惜的。”
叶清圆弯起唇角,笑意浅淡又温柔:“姑娘活这一世,何必太过困囿于情爱呢?姑娘前方所行之路,繁花满簇,天地皆宽。”
绘弦大睁着双眼,清辉照耀之下,漂亮的眼眸中似乎真的凝起了泪水。
“好啦,天色已晚,不打扰了。”叶清圆拂了拂裙摆,起身告辞,“谢谢绘弦姑娘将这条吊坠卖给我,帮了我一个大忙。”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嘴巴甜得要命,自己做了好事从来不讲,却对别人的一点好意不吝赞美,惯会哄人开心。
绘弦被她逗得笑了,鬓发间簪的杜鹃花瓣在风中颤抖起来。
她依旧倚坐在画舫红纱轻摆的朱栏旁,目送着叶清圆离开的身影,眸中笑意零星。
河岸柳树下的阴影中,缓慢浮起黑色的影子,伸长手臂要对叶清圆出手。
绘弦犹豫了半秒,从袖中取出一支刻了符咒的短箭,甩手朝影子扔去。
怨气一瞬消散。
叶清圆听到动静回头:“绘弦姑娘?”
绘弦笑道:“晚安。”
叶清圆也笑:“好梦。”
说罢,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在溶溶月色下显得尤其窈窕清瘦,仿佛要被岸边柳树那浓郁深重的绿色吞没。
可是她迈出的步伐却始终坚定,踩在河岸松软的草地上,不急不缓,像是早春凛冽的清寒中,迎风怒放的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