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是我弄走了血蟒,还毁了银池,你难道不生气吗?”
面对春花的疑问,尹仲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生气,一开始当然生气。”
“只【一开始】生气?”春花意外道。
“这种事值得我气多久?”尹仲反问道。
“可是……”春花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他的胸前——那里已经隐隐约约浮现纵横交错的血痕,她的眼中飞逝一抹愧疚。
“凤儿……你不用担心爹……”
尹仲嘴角将将扬起的笑意被春花生生打断。
“所以我才说,你不够了解我。”她急转直下的语调有些凉飕飕的。
“……”尹仲安静地等她说完。
“爹,你错看我了。”
春花脸上讥诮的笑像是料峭的雪刃,划破了冬日的阳光。
“我感到愧疚,不是因为我害得你痛苦。”
她口吻里的阴鸷竟是与尹仲有几分相似。
“你杀了那么多人,痛点怎么了?横竖痛不死你,是你活该。”
“你……”
尹仲的眼睛骤然瞪大。
“我是后悔自己思虑不周,间接害死了那些被你吸了精气的人。”
她兀自说着,简直是无所顾忌地把尹仲先前释放的好意丢在地上狠狠踩踏。
“我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很多人,但是我永远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愧疚。你千万别自作多情。”
尹仲显然是动了怒的,可旋即,那怒意却如同被浇灌了冰水的铁火球,“刺啦”一声,滚烫的温度逐步降落了下去,直至不再炙热。
“凤儿,你会这么想,爹不怪你。”
她听他这样说着。
都到了这份上,尹仲还对春花如此和颜悦色,甚至还说出不责怪她的话,这着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想问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然而下一刻,随着尹仲的解释,她总算明白了他独特的脑回路。
“你现在还是个凡人,自然没办法理解我的感受。”
说到此处,尹仲的眸底沸起一股灼人的狂热。
“但是不要紧,等我真正修成了神,我就可以让你也获得永生永世的不死之躯,到你成为不死人的那个时候,便会全然懂得我了。”
五百年来,他从没停止武境的修炼。
这与他个人的野心息息相关,可或多或少,也存着拥有神力之后,救活已故女儿的心思。
而今女儿奇迹生还,他当然也要让她成为这世上第二个不死人。
春花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个笑话。
可惜那个笑话实际上是她自己。
——哦,原来她的好父亲之所以对她那么宽容,是觉得她还不懂事,不跟她计较罢了。
她该感激尹仲在五百年的漫漫时光里还保有这份执念吗?
原来,就算拥有无尽的生命,也还是会恐惧寂寞?
不死人,终归拥有的是一颗凡心。
也许等他脱离人境之日,便是他散去凡心之时。
到那时,恐怕他就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了。
春花仰头,望向茫茫无垠的天空。
——把人命当作草芥,这点就像你一样,不是吗?
——或许,你创造出来的不死人,就会比较像你。这个道理,就跟儿女肖似父母一般,对不对?
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唬人罢了。
哪有什么万物平等。
万物从诞生开始,就各有不同。
是天生的。
天生的不平等,才是所谓【平等】。
春花攥紧了拳头,眼中冒出了怒火。
那火气连她自己都觉来得蹊跷。
瞬息之间,那团火又被凛冽的寒风拂去,半点也不剩了。
“如果,我的目标,是要阻止你的成神之路,你还会对我那么宽容吗?”
风把春花轻飘飘的话语吹到了尹仲的耳朵里。
他的身形一滞,僵硬而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的女儿。
“你到现在还固执地认为,我单单只因为你对童大哥的灭族之仇,才生你的气吗?”
尹仲的瞳孔渐渐有赤光漫溢,那幽冥特有的黑气开始覆上他的眉眼。
“你还是觉得我在和你玩过家家的游戏,是吗?”
这是春花第一次试着连续用这么尖酸刻薄的语气讲这么多话。
这终于让尹仲开始意识到一些问题了。
“你……你就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能言善辩的尹仲面对女儿预期之外的反叛,显得略微笨嘴拙舌。
“为什么……”似是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他竭力压制着让额角青筋暴起的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是因为童博?”
春花嗤笑着摇了摇头。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些父母总喜欢用鬼打墙的方式和子女说话。
尹仲的音量猝然抬高——
“像之前那样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忽然那么不听话了呢?!!”
仿佛是某个在黑暗中寻觅已久的机关总算被按下。
尹仲如春花所愿,一脚陷入暴风骤雨的惊怒之中了。
“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浑身都在颤抖,那本来就因负伤而难看的脸色此时更是如深林沼泽般混沌阴森。
“爹,你是不死人,而我是人。从你选择修习邪术、偷练龙神功的那一刻起,我们注定再也做不了相亲相爱的父女了。”
她不咸不淡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尹仲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上跳舞。
“就算没有童博,没有尹天雪,甚至没有童氏一族,都无法改变我们立场本质的不同。”
春花对尹仲一触即发的盛怒熟视无睹。
确切来说,他越是愤怒,她就越是冷静。
“如果你要踏破人境,无论是成神或成魔,我都会阻止你。”
“何况,我根本不认为你会成神。”
“以你的心性,任其发展就只有成魔一条路。”
“所以,我一定会阻止你。”
“尹天凤——!!!”
她的名字在尹仲嘴里被咬碎了无数次,终究被翻江倒海地咆哮了出来。
“你一定要和我对着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