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幽暗的烛光自缝隙钻入他的眼中,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他辨别不了这儿是哪,只看见有个大姐姐候在他身边,担忧的脸庞在他眼中不断放大,渐而又转变为惊喜,又大喊着离开了他的身边。
他有些害怕,这儿太过陌生,阿娘也不在他身边。
他原是和阿娘逃命的,水匪劫了他们村子,他和阿娘九死一生才逃出来,原以为可以安然却又在逃亡途中遇上了洪水。
洪流中,船只支离破碎,他努力想抓住阿娘的手,却一次次被水流冲远…
“阿娘!阿娘!”他一次次大喊,换来的只有满嘴泥沙河水…
直到撞上一块暗石,他彻底昏死过去,梦里梦见了阿娘和阿爹,还有他,三人在他最喜欢的、装满了战船模型的小木屋。
可再次睁眼,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阿娘说阿爹死了,他去了天上,从今后只有他们娘俩了,现在阿娘也不见了。
阿娘说过,他是小小男子汉,要听话,所以他将褥子叠好后缩在了床脚边,即使脑袋真的很疼,他也要乖巧。
那个大姐姐又进来了,还端了碗黑乎乎的药。
他闻到这个味道就不舒服,因此将自己缩成更小一个团子。
“弟弟,你生病了,要乖乖吃药。”大姐姐坐在床沿,将那碗讨人厌的药碗递过来。
避开头,他虽然年纪小,却谨记着阿娘的告诫,人牙子拐卖小孩的方法很多,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
瞧着光秃秃的碟子,他突然十分委屈,往常吃药时,阿娘总会给他准备一颗蜜饯的。
“我不要吃药,我要我阿娘…”他将自己埋在被窝里,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怎么也止不住,哭声从被窝中溢出去。
“你受伤了,得吃了药,把身体养好了就能去找阿娘了。”大姐姐轻柔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
抹去脸颊的泪水,他只露了双通红的眼珠子出来,抽噎着道:“真…真的?我还能找到我阿娘?”
大姐姐将他蒙着自己的被子拉下,缓和道:“自然,到时候你想去哪都没人拦着你,要是你阿娘看到你现在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一定会生气的,说不定会打你手心的。”
他一怔,阿娘不会打他手心,但阿娘会用扁担往他屁股上揍,那可比打手心疼多了。
他想要找到阿娘,不想让阿娘生气,更不想被阿娘揍一顿,所以他捧起那大碗药,立马灌下了肚。
只是这药真苦呀,他从没喝过这么苦的药,好像下一刻就要从他肚子里吐出来了。
大姐姐抬手,不知从哪掏出来一颗蜜饯,立马塞入了他的口中。
甜甜的,他立马就不想吐了。
“我叫洪岁,你以后就唤我阿姐吧。”
小孩子忘性大,他得了蜜饯就忘记了自己为什幺哭,还能甜甜地叫她一声“阿姐!”
那年他九岁,阿姐也才十三岁。
…
“阿姐?”“欸!”
“阿姐!”“欸~”
“阿姐~”“欸~~”…
自从住在洪生帮,他开始学着不去想阿娘,他知道阿娘去到了有阿爹的天上;他开始学武,他知道只有学了武艺才能保护身边的人;他开始跟着阿姐,他知道今后阿姐便是他新的家人;他有了很多很多开始,而那些开始里面每一个都有阿姐的参与…
洪老爹严厉,老是板着张脸,特别是他们姐弟俩上树掏鸟蛋、下海抓牡蛎,每次回来必遭洪老爹一顿毒打,阿姐要跪祠堂,他也要跪在外头,可他们不长记性,反反复复,在鸡飞狗跳中飞速成长。
现在想来,他年幼丧父又丧母,能活下来,没有养成偏执寡言的性子,全靠着阿姐。
那年夏天,他十五。
外出了许久的阿姐突然带回了一个男人,文文弱弱作书生打扮。
他十分不高兴,那个书生只是个秀才,还不会武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阿姐要嫁给这样的一个人真是亏了。
可是没了这个书生,就会有下一个商人、下一个捕快…阿姐那么好,谁都配不上她。
每次看见阿姐和那个书生待在一起,他便要揪下他院中一棵小榆树的叶子,才没几天,小榆树就变得光秃秃的,他就去拔下一棵小榆树、小杨树…
直到院子里他能够得到的小树苗的叶子都被他拔光了,阿姐和那个书生还是在一起。
他一个人生着闷气,想去窦二爷家找窦海,却发现他连那个书生都不如,他不能跟他待在一起,阿姐不喜欢他跟窦海一起,他听话,连师傅窦二爷那儿都很少去拜访了。
阿姐来找他了,跟少时一样,坐在码头的半桥上,照例摩梭着他的头顶,笑笑:“阿左这几日都不理我,阿姐哪里惹你不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