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知道军医什么时候见过他了。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坂田银时低头看雪花与积雪融合,想到军医手帕上规整的五瓣梅,想到十年前一个同样下着雪的日子。
他很少回忆,过去的经历给他留下最大的经验是最重要的只有现在,可他的记忆似乎不怎么听他的话,那些画面只要一个念头就会浮上水面。
他那时候还是战场上捡食的“食尸鬼”,从有点记忆开始,他也不喜欢靠近腐臭的战场和乌鸦竞争,因为乌鸦聪明,擅长欺他这种软,躲过他迟钝的刀啄伤他挡眼睛的手臂,似乎要把他也变成食物。
他经常路过人类的村落,奈何那些看着和他一样的生物一见他靠近就喊叫,说是“鬼,鬼,鬼之子”,拿棍棒和石块驱逐他,可惜追不上他从四肢着地的野兽嘴下逃生锻炼出的腿力。
后来他才知道,懦弱胆小的普通人类,只是很容易害怕与自己相似又不同的东西,他们害怕鬼,是害怕同族中不知不觉掺入了异族的恐惧。
而他们似乎也没害怕错,他也确实像个鬼。
可是他童年也不完全是在这种恐怖里长大的,他遇到过一些善人,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松阳之前同情过他的人……或者叫孩子。
那时候他已饿了很久,找不到战斗废墟,只能冒着被人类棍棒驱逐出来的风险,盘算去他们屋里偷抢点吃食。
他披着从野兽身上用钝刀狠狠扒下来的皮毛,抱着那丁点儿活着的热气藏在灌木下,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火光温暖的屋子,手上还有半把武士刀,残破的,肮脏的,很衬他当时的样子。
没有人发现他,发现他的是一个也不像是这里会出现的孩子,他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完整,柔软,温暖的蜻蜓和服,黑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的金棕色眼睛的孩子。
他大而上挑的眼睛让人联想到山间游走狩猎,纤细灵活如林间流光的狐狸,而淡漠的,穿着淡色和服站在积雪里的模样,却让人想到狐仙,化身为孩童的狐仙。
坂田银时那时候不知道狐仙,想不到用狐仙比喻,只记得对方的脸像是冬日笼了一层薄云的太阳看不真切,应该没什么表情可言,面对比他低了有一半的“食尸鬼”一副戒备的,手上拿着半把武士刀姿态,也没有如寻常人般大惊失色或愤怒。
只是淡淡的蹙眉。
神情中似乎有一丝十年后才能读出来的怜悯。
“狐仙”取下自己腰间,天蓝色的刀鞘刻了五瓣梅的胁差,连着袖口里的一包东西,丢在了自己与“食尸鬼”之间,然后主动拉开了距离远远看他。
而他,早在对方从身上掏东西时下意识的做出了格挡的动作,一直观察对方动作的眼睛在胳膊后面大睁着,于是看着那些东西落在了自己面前。
常年寻食的嗅觉,让他闻到珍贵的香气从那个没有扎紧的油纸包里逸散出来,他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丢下兽皮去拿那个纸包。
那是个对他来说很有分量的纸包,里面有裹了黄豆粉的丸子,红豆饭团,和几颗圆圆的糖球。因为他打开的太急切,糖球和丸子掉了几颗在雪地里,他捏起掉下来的那几个塞到了嘴里。
久旱逢甘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他忘了身上的冷,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只知道这些东西很好吃,他狼吞虎咽吞,非常满足,就着雪顺下去一个饭团,已经有些饱感了。
他抬头,对面那个孩子还没有走,把他前后所有的行为都尽收进眼底。
他把食物重新用油纸包了起来,抱在怀里。
“狐仙”动了,指了指他脚下,他维持着那个抱纸包的姿势蹲下,拿起了那把很漂亮的刀,握柄。
不知何时出了太阳,光亮的刀身将阳光扎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晃了一下眼睛,再抬头,那个送他刀和食物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仿佛只是他的妄想衍生出的一场美梦。
可那柄刀是确实存在过的,他拿着那把刀度过了两年,无论怎么使用,它的光亮都如初见时一尘不染的锋利。
直到他在下一个冬天,被缺乏食物的狼群围捕,摔下悬崖。
奇迹般的,他从那悬崖上摔下来也没死,身上甚至没有任何地方疼痛,可是刀却无影无踪。
他最终没有找到刀,在那年的夏天,他就被松阳捡回去了。
回忆至此,坂田银时已经走回了据点。
除了日常巡逻,在各个路口站岗放哨以及维护据点的人,剩下留守的后勤军全去接应伤员了,坂田银时光明正大的走到位置偏后的军医的屋子里。
军医受伤后没再佩过刀,他的刀一直放在柜子顶上,那和送给他的那把胁差如出一辙的天蓝色,每次瞥见都让他隐隐眼熟却不知出处。
他够不着柜子顶,搬来军医的凳子站上去,拐杖自然扔旁边,这下可以轻松俯视柜子了。
坂田银时右手腕不能动,伸出左手拿起那把刀。其实不用拿起来,他已经看到了。
军医配刀的刀锷,是五瓣梅。
而刀鞘的触感,和他朝夕相处两年的胁差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