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上师……”
“千里……”
“嗯……”
“千里,千里……”
他一直在回答。
但分明一直在回答,谁叫他他都应了,那声音还是叫个不停。
起初是欣喜,而后仿佛焦急,一声连着一声,唤得他都不安起来,“我答应了啊……你在哪里?”
“……我就抱着你……”
他吓了一跳,瞪着眼,“我看不见你呀!”
四周如此明亮,谁都能看见,他孤零零的一个,怎么还有人说抱着他。
但那人却像不曾骗他,在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里,仿佛真有人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也没关系……我现在握住你的手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
“千里……”那声竟有几分可怜。
“可是,可是这里有我娘……平沙也原谅我了……”他轻声咕哝,又不想惹他伤心,“我不想回去了……我好累,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上师,下一任灵童在何处?还请快快说明。”
谁在问?问谁?
他不想理会。
“……你留下,那我怎么办……”
也不知怎么,他一听这人说话,便不能不去理会。
四周波影风光,无数笑颜绽放,仗着他娘在,平沙在,许许多多人也都在,他终于有那么一瞬心安理得,去回应这前尘往事刻在他心骨上的唯一砒霜和蜜糖。
“……你……是你先不要我的……你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的……”那声受了屈,带着几分急切,连忙伸冤,“……我没有不要你……”
“……可你不要我死……也什么,都不跟我说……你怪我……你也和别人拜堂成亲,有孩子了……”
“……傻瓜,我骗你的……我说了大话却做不到,怕你笑话我……”那只手轻抚着他眼角,“哪里来的孩子,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子么,那是……”
后几个字他没听清,却也笑道,“你又骗我……”
“……嗯,我再也不了……等你醒了,再罚我好不好……?”
“嗯……没关系……我也原……”
他声一轻。
“……千里?”
波影微虚,众人忽全簇拥过来,笑眯眯地,仿佛急带他赶赴某地。他恍惚一半在此,一半在彼,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千里……”那只手更紧地握住他,声也微弱几分,“……先别睡,不把你留在这儿,带你去江南好不好?……正赶上晚春……千里,先不要睡!”
“快问!”那人身边几声急躁的呵斥。
“嗯……不睡,是娘他们拉着我……嗯,娘……”
他想轻轻挣脱他娘,告诉她自己还有几句话说,再给他一点儿时间。最后一点儿。
他要应他,不然他该多么难过啊。
那身周力道温柔,却不容抗拒,不知怎么被他们这般紧密挨碰,他陡然被抽走全身气力,“……是娘……”
“……江南好……晚春也……”
“先别睡……”那人轻唤道,“你等我……”
“……问……灵童……何处……”
“……好……等……”
人群又拥挤过来,似将他五感都剥离。
他生怕像方才那老者般忽然消失,竭力回握住那只手。
“够……够了……汇……汇……”
“我在……等我……”
“……你……你不是……”
“……不需很久,我这就带你出去……千里……”
“放肆!”
那手却又猝然离了他,他的手立刻垂落榻上。
一阵哐啷响动,仿佛许多年前那串被人拖高拽低的锁链声。
“……圆寂……当焚……守……塔……让你……天恩……浩荡……”
“汇……”
他伸了伸手指。
手再度被握住。
“……我在,你等我……我们去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在那里化作两道……”
“……切莫……胡……”
吵嚷中身连着一轻。
仿佛有人先一步淌出,将他肉身拉离上岸,送入一朵轻云。
他又像有了一点儿知觉,“……好……在那里……”
他随那轻云沉浮着,颠倒着,几乎感到有风钻入鼻腔。
那几乎是一缕真正的春风,再不腥甜,只将血海吹出一点儿清明。
他颠倒着,沉浮着,在最后身如尘埃的刹那,时光被无限延长——
他也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
说他不过是个凡人,既懦弱,又可恶,想着要原谅,心却多少污脏。
要他洒脱,又妒他太洒脱,虽则只有那么一点儿,还是盼他手中虚虚握着他的线,让他永远飞不远。
但他在那最后也没说出原谅了他,大概还是因他毕竟不是金像,他也毕竟不是凶兽。
……他们毕竟也有过血肉。
虽则那不算得好血肉。
这世上一切虽都要消失,那贪恋、欢喜、忧惧过的一瞬也都不假。
这人世虽无常,毕竟还有春天……到那时,每条枯枝依旧会发芽……他实在盼他也迎来一个早春,像最最无辜的嫩叶,在风光中尽情享受,好好地、重活一回……
无数过往,无数今日,无数明日……
最终他想罢了,罢了。
尽管还有许多许多话没说,总算他们又见面了,以后的事,以后慢慢说罢。
他叫他等等他,那么他们很快也就会再相见……虽则这里不是江南,不是晚春,就在这样一个明亮无边的金光云海,日月不落,没有春冬,他会永远在此等着。
“……在那……化作两道……白……”
“当——”一声,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当——”一声,钟声齐震,鸟雀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