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你师父旁边,一脸无知地冲我笑,我不过和你说了两句话,他便借机说你是真佛,等你十六岁再来。”
他似嘲似讥,“我三岁后就没人拿我当小孩儿看了,他却明目张胆地骗我。可我的确不想杀你了。我是在等你长大,好奇也好,不屑也罢,每年这天,我都会来看你。看你总一个人吃饭,念经,被你那个很凶的师父骂。有几年有头老虎陪着你,后来它死了……我是给你吃过一粒丹,想看你会变成什么样,你还是那样看着我,只是发了场烧,便把我忘了。你十六岁那天,我也是为了你来,杀赵经伦是顺手……”
“……我看你讲完经自言自语,我想我陪你走一段路好了……”
他说到后来依旧似恍惚,依旧似有一丝后悔。而那后来的话他们都知道,他不该让他呕血,不该迷路走到他跟前,不该……
他已没了眼睛,眼皮却又仿佛闭了一闭,“……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了?”
没等他问,他便点头,“还是一样,因为我先动摇了。”
“……”
“答应你去找赵经纶,十年毫无长进,白纸未染,不知白走,死了可惜。初次回寺,白纸虚染,也还未成样。”
那捉住他的手松开了。
“我一直不明白,你那么聪明,怎竟不知我那晚为何恼你……其实一直很明白,我在你眼中从来就不是季千里……”
他又轻轻点了点头,一个无声的嗯,犹如肯定了一粒尘埃落下。
那尘埃彼此心照不宣,却似发出一记重响,令他再开口时愈加沉静,“嗯,我不是季千里……可是施主,我已历过了,如今总可以说了。”
“说我无情也好,冷血也罢,这世上的确没什么于我是必不可少。说来多么重要,失去也不过悲痛一时,时日久了,什么都能忍受。”
“也许正因如此,他们才以为我和它没有分别……你也一样。你说我分不清……也许我和你一样……也许我也和你一样……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不同,也是因为我……”
“你的确毫无长进。”那人冷冷打断他,“你被越青天蛊惑了,你当我也有奴才本性,要为了那尊金像活着。”
他冷笑道,“你究竟是恨我,还是要渡我?你若恨我,我许你现在杀了我,你若要渡我……”他微顿,“我说过,一滴眼泪不够,两句话更不够……菩萨,你想拿我去成佛么?”
他默了片刻。
随后伸手摸索着,在那人膝边摸到了那根布条。
他没系回眼上,依旧闭着眼,捏在手中。
紧紧握住。
“不,这世上没有神佛,有的只是一群卑劣的生灵,画得再美,建得再高,都不过镜花水月,风波一起,终要散尽。”
他声不低也不高,已有了日后那沉静的雏形,“只我比他们还要卑劣,明知脱离这卑劣便只剩虚无,我也情愿做那虚无,那也比痛苦要好。”
他微侧脸,“越施主,我不是要说服你,我总是说不过你。只是……不管为了什么活着,既已选择忍受,便只能忍受到底。我不恨你……我没有骗你,即便你真要杀我,也没关系,何况你救过我那么多回,你是为我杀的越老施主,你也不要再为……”
“——你不必再说了,”那人彻底失去耐性,随锁链嗦嗦嗦嗦一阵连续颤动,一只手伸到他心口,“我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才……你想起时辰太巧,我不怪你,可你又要来骗我,我不答——”
刹那他僵住。
他亦一愣。
而后主动抬了手,按在他手掌上,以便让它感受得更分明些。
“我不是骗你。当初你问我原不原谅你,我没有说,我没有原谅你。我只是不走到尽处回不了头。”
他回寺后体弱,沙弥便为他添了衣,隔着冬衣,那响动十分轻缓。
也一下,一下,极为规律。
“但现在……”他微微笑了,“过去了。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那个人没再开口。
他本想再道声珍重,然而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摸索着撑起身。
这回稍稍一脱,那只手也松开了。
他坐得久了,腿脚僵硬,只好又唤人来扶自己出门。尽管走得有些慢,但这回他再没回头。
他紧握着那布条,在漫长的黑暗中往前走着,一步不停。
等门重新关上,他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从此不能再从眼中流出的泪水就化作了这口气息,悠悠送入夜空。如这世上的一切一切,很快便消散了。
梦幻泡影,梦幻泡影……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应如是。
他留下的只有那封信——实则是两封——放在上头的只短短几句,他看不见着笔潦草,但留有时日,正是那太虚幻境之夜。
“千里我徒:
善哉。若见此信,你当已归寺,已知为师之死是为让你真正下山。你初次回寺非我所愿,诸多不可说,未曾参透强囚在此,于你于人都是劫难,我早有此意。
事关于你,本要亲口交代:且将我头颅割下,置于桌上,好去尘世。然诸行无常,未料你竟不在房中。再未料当年那少年已长大,竟就是你劫缘。
他亦愿你下山,为师说服他留下此信,将之置于为师房内书柬,来日总有人会找出。若你甘心归寺,可呈交陛下,为你皈依之据。
那少年答应会护你周全,此去一路,不论何为,他不会干涉于你。为师信他说话算话,然万事已更难料,尽看你造化。
千里,且下山去!你怀疑什么,自去证实。
师父临别。”
——那另一封则长得多了。乃是思索之言,正写在他刚刚初次回寺,问不解之处、未尽之言几日,对照此言,便似已有预言。
“……‘诸佛出于五浊恶世,所谓劫浊、烦恼浊、众生浊、见浊、命浊,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妒,成就诸不善根故……’灵童修行有果,然白纸虚染,未真入尘世,不识苦楚,一己之慧,难以度人。
佛眼观六道众生,贫穷无福慧,入生死险道,相续苦不断。何为苦?
九年前,为师率僧出寺周游讲道,两载有余,因途中机遇,竟错过灵童入寺。一日在南国一座山寺,讲经毕离去,算灵童入寺岁余,不日当动身回寺相见,忽闻身后钟声鸣动,半晌不绝,随行武僧察觉非寻常响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等即刻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