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能死,唯独你不许死……”
“……邪魔!留他一日,江湖不宁!……”
“……你还会回来的……”
……闭嘴……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
终于他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
朝着那老僧、少年、妖血,烈火与地鸣,连同他自己大声叫喊——
终于万物都安静。
他这才意识到他爬在一堆死尸冷刃中。
根本没人说话。
也没人听见他让他们闭嘴。
角落火还在烧,但已十分安静。
七成尽死,无人再逃,还活着的且惊且惧,再不动弹,亦不发一言,似连喘息都放轻了。
只有一道血影在火光、尸身血海中慢走,目光冷淡地掠过下一个死人。
“……汇……”他还是叫了一声。
依旧没人听见。
越汇如在大好风光中闲游,直到一间低语洞室,脚下方一顿。
圆慧还坐定。老和尚空空也还在身后。身边多了两个武僧。
三僧垂眸合手,好似不曾听闻异动。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
听闻脚步声,那空空方才微睁了眼,神色不作丝毫变化,“……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
越汇缓走去。
“……不可!护国寺高僧并非江湖中人!”圆能拼着道,“施主何必杀他!”
他听若未闻,当找到一个绝佳死人,倒未先杀了他。
他们也只喊了这么一声,便意识到不必再说。因真应了那少女诅咒,他在“以绝后患”;也应了长虚那句,今日只先后之差。
看他步态不慢分毫,空空重又闭眼,三僧盘膝一座,与那空空一道念诵:“……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以是等辈吾当忧念……”
越汇听闻此声,也只似听见野鬼咒语,走动间袍袖一挥,好似折了一枝花,近处一人倒下。
“……汝既毕是往愿,累劫重誓,广度罪辈,吾复何……”
约莫还离三五步间,他忽地又停下。
簌簌,簌簌。有人摸到了他身后。
许那行速过慢,又没半分杀气,又许未料有人敢靠近他,他没立刻杀了那人。微侧过头。
“……汇……”
那影子半拖半爬,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血线。
空空又睁眼。
果然是季千里。
他已能动,身上的白绒披风不知去处,只穿着件浸满血的素衣,披头散发,仿佛刚从墓中爬出。
越汇低眸看他,没动,也没出声。
他却好似不需他出声也知他在何处,拖着身子寸寸近了,直到终于扑在他腿边,捉住了他的脚,“汇……”
他毕竟不是死尸,动作间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那活气攫住了他。
他持续唤着他的名,他不答应,他便一直唤他。片刻后,越汇弯腰将他接住,撩开他散乱发丝,“脸怎么了?”
季千里脸没再受伤,却似在流血水,越汇伸手抹去,触手肌肤冰冷,那水又流下。
“……汇……”他又唤他。
他似发冷,又似疼,浑身颤抖,语气却甚轻松,仿佛找到了心安处。
“我在,”越汇又问,“你脸怎么了?”
季千里立刻伸手抱住他,闭眼伏在他肩上,不知意味地嗯了声。
“……烫……不,不烫了……”
越汇看他一眼。
“别再……杀……还想,就杀我……好不好?”
他连声音也在哆嗦。
越汇又抹去他颊边血渍。那张脸仿佛受着某种新鲜污秽,指尖移到他眼边,很快也感到新热湿意。他皱了皱眉,“千里,你的脸怎么了,怎么不睁眼看我?”
“我……我怕……”
“……怕我?”
季千里摇了摇头,拽住他袖子,“怕你,丢下我,一个人……”
他语气毕竟太轻,就如素日他们说话那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一瞬间,越汇似才想起了他们来时。
他答应过再也不丢下他,以后都待他好,他们还要去过无聊日子。
他们还要踩着雪声回家……
他眼皮耷拉了一下,瞟一眼四周。
“我不会丢下你。我很快就带你出去。”
大概还有两成,最多六十来人,毫无还手之力,此处是个绝佳葬身之地。
季千里却又摇头,“现在就走……我想,你……背着我……”
越汇又低下眼。
他拉着他不放。
“汇……我……我,还是……爱你……只……只要……”
爬过来似已用尽他力气,他靠在他肩上,手上轻飘飘的,说拉着他也未免太过用力了。然他平静地颤动着,片刻后,越汇再次抹去他脸上的血,道了声好。
他抱着他、听他说爱他也就平静了许多,知他是想绑住他手,不让他再杀人。
瞥一眼空空,还是转过身,让他伏到背上。
他没立刻把他托起。而季千里离了他这片刻,也像是依恋得不得了,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又似十分不舍。
这让他几乎有点儿后悔方才没告诉他一声就离了他,如今开口轻柔了许多,“千里,你是不是还疼?”
季千里摇头,“不,不疼……”
“那你怎么还在发抖?”
“……没……不,不烫了……”
越汇一愣,又侧过头,“……什么不烫了?你脸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还在流血?”
季千里又摇了摇头。
“汇……”
“……嗯?”
“你……累……不累?”
越汇微怔,“有一点。”
“……我……好累……”
他微一笑,“那你闭眼睡一会儿,再睁眼就躺在床上了。”
“可……都脏了……”
“这时是脏了。等我替你沐浴,给你换身干净衣裳,到时你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言至于此,他还是决定不杀空空了。
现在就将他带走洗净,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你也要洗……”
他笑了下,“自然,等你再睁眼,我也洗干净了,我们再把手治好,就永远离——”
他垂下眼。
一把匕首泛着血光,横到他颈下。
那伸来动作的极慢,压根没机会到他眼前。
但那只手颤颤巍巍,满是血,看着一捏就要碎了,几乎让他想帮他一帮。
季千里伏在他颈窝,新血仍从脸上流下,流到他颈边,“……我,我让……闭嘴……我,我还是……爱你……只,只要……你死……”
“你先死……”他贴着他脸,又轻轻碰了碰,安慰般道,“……我……跟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