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比先时那洞已然富丽得多,每隔七八丈沿壁便有明珠照耀,映出一排长阶铺斜下去,十分陡峭。无数红藤拥着白花贴壁攀爬,往上直到柱门外,往下直到深处,半掩住高墙上飞仙。
不知此间已有多少年岁,岂止百人,千人怕也能容下。多年无人,那阶上碎石不时滚落,隔一阵便响起“当”“当”声,过得许久才听见落到底端,极为空旷绵长。
那两人先已走过,此时也依旧惊心动魄,刻意不拿眼去瞧阶外,越兴海随后,笑道:“二位可走稳了,千万别一哆嗦,把我小师弟和季公子丢了下去,那就划不来了。”
那其中一个哼道,“摔个稀巴烂,那也是他二人命数。”
“诶,乔兄隐忍多时,何必急于一时?”
“我只怕夜长梦多,”那乔兄道,“这路忒长,你究竟要如何杀他们,不如先说来让我们高兴高兴。”
越兴海只一声笑。
另一人迟疑道,“越掌门,你真要杀他,自有人举双手赞同你,又何必做那么多……又将大伙儿都关起来?”
那乔兄背的是季千里,还算轻轻松松,此人却负着越东风,越东风虽瞧着瘦,实在骨架修长,习武之人又无一丝赘肉,结结实实压在身上,真把他累得够呛,说时已气喘吁吁。
越兴海则负着老人,笑道:“我等各取所需,越某自信得过二位。大伙儿却对越某误会颇深,说同心却未必。”
二人沉默片刻,越兴海一眼便从众人中挑出他们,全因他们被越汇杀过师门同胞,和其余几家也没一点儿干系,和那些来找他寻仇的、和瞧热闹的都不同。那其中自不只两人,比他们武功高的也多的是,恐正是担心人多难以控制。心中均道,此人心机甚深,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那乔兄道:“你从前的确不错,若只为杀越汇,我乔五更敬你尊你还来不及,可就凭你害死了月茹姑娘,哼哼。”这哼哼声又大有回敬之意,那是指他二人虽有所需,江家却和他不共戴天。
越兴海又淡然一笑,“可未闻乔兄弟心仪月茹姑娘。”
乔兄立刻呸道,“什么狗屁心仪,你不顾江湖道义,把大伙儿耍得团团转,关心仪狗屁事?”
“这么,”越兴海道,“月茹姑娘亦有所需,而今求仁得仁,又何必还替她不平呢?”
那乔兄哈地一声,“姓越的,你骗人家吃毒药,还说什么求仁得仁?”
越兴海摇头,“非也,非也,月茹姑娘人虽死,却在季姑娘和苏小神医心中留下一根老刺,这一生想来他们是难结良缘了。只此一点,月茹姑娘也要含笑。”
空中一静,乔兄咬牙道:“……我原道越汇已够丧尽天良,郑雍和已够不择手段,但论卑鄙无耻,他们还都要拜你为师!”
“小心,小心!”越兴海声调一扬,“那季公子可既不丧尽天良,也不曾不择手段,更谈不上卑鄙无耻。你把他摔下去,那可真是罪过。”
他听他痛骂也不生气,仍是温言细语,只是见那人大怒回头,把人在空中甩来甩去,随时有坠入危险,像是吓得不轻。那人恼火非常,真想把人一丢了事,另一人喘息着道,“乔五哥,此话不假,这季公子从前是个菩萨,他没什么错。”
乔兄没料他也要来插嘴,一声冷笑,“管他从前是什么,他既和魔头为伍,如今也已是个恶菩萨,还不如早日投胎做牛马。先杀了他,看越汇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人叹道:“你我虽都是为报仇,也都不是圣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何必苛责不相干的人呢。”
“不相干?当日他可在护国寺救过他!”
那人道:“当日郑世允在无名山庄险为阴尸所杀,还不是磕头求他救了?”
“哈,那倒是越汇出的手!”
“哎……”
“嗯,”一记低沉声道,“小孩子,你说罢。”
陡听此人声音,两人一愣,“你说什么?”
“你答应做事,除了想替你师兄弟报仇,也想救下头的人,是不是,嗯,你想救哪个?”那声又道。
那人心脏一停,微偏过头,看了眼伏于越兴海背上的老人。
不管越青天从前是什么人物,就凭如今这副濒死模样,谁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了。不想老头子竟真能对付了魔头,眼也这般尖。
他和乔五不全相同,的确想都是武林同道,不忍弃之不顾,只担心教越兴海知晓了不肯放他,一直唯唯诺诺,少说话多点头。
听他问的是救“哪个”,心底惊疑不定:难道果真只能选这一个,旁人他都不肯放?又怕轻易说出个人,害了其余众人。又想越兴海怀疑旁人不同心,这话未必不是使诈,若真说出一人,难免又受挟制。
心中几番斗争,含糊道:“老前辈说笑了。晚辈只想替师弟报仇,没有救人能耐。不过晚辈孤陋寡闻,不知玉.洞玄机,免得往后遇上,盼请您老人家指点一二。”
老人叹了一声。
“您叹什么?”
越兴海道:“我师祖叹你小孩子不老实,小兄弟,若只能选一人,你当然是选你自己啦,是不是?”
那人又是一惊。
“得了吧吴志,”乔五冷笑道,“只要能杀了越汇,老子不在乎活不活着回去,你要怕,现在就把人丢下,哥哥跟你一道。姓越的,你们想要两个,又是要救那个呢?”
那吴志还未开腔,老人笑了笑:“这话也还不错,只可惜……”
他似被取悦了,缓缓道,“洞里没什么玄机,不过是从前我家里人住过的地方,你往后大概也遇不上了……”
“家里人?”吴志道。
“嗯,那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就不说给你了。总之好些年只我和我妻子二人,我们就住在几间小屋——那是在另一片山上了——她爱幽静,我就给她布了点儿机关小阵,不让人来打扰,后来她看中这底下可种她故乡之物,要住下来,我才让人重修了这洞府。她不喜欢木门咯吱响,我就给她造了玉门,连着玉床、玉架,一切皆为玉造。除了侍弄花草,她只对机关之术多看一眼,我便教她如何摆弄。”
“其实都不过玩耍罢了,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她也就不爱这里了,我才让人在山上建了大一点儿的屋子……人愈多,屋愈多……咳咳咳咳,”他温声道,“这些机关阵法跟你们也说不明白,待会儿离去时,我让越掌门送你们一程便是。”
他声气虽极为温和,那般低沉沉在洞内响起,和着那脚步声的韵律,却有几分骇人。何况不只未明究竟是何玄机,那“送你们一程”几个字更听着不大吉利,彼此都又一静。
这般又下数级台阶,那姓吴的青年转念又道,方才本已任人宰割,而今好歹还是自由身,何须先输了气势,且先道了一声多谢,“……原来上头还是后建,难怪越汇也不知。”
老人笑了笑,“这是我的家事了。幸而如此,否则他连这里也要烧了。”
二人已知越家灭门、被焚是越汇所为,因“食余一丸、杀父弑母”又得知起因在此,别的却不知,乔五道:“我们要杀他,那是和他不共戴天,可你居然也要杀自己骨血,那是为何?——那碑上刻的什么意思?他为何称越无涯……”
“……弟子……欺瞒师父……”
三人都一惊。
“……乐著诸欲……”
那低喃却起于乔五背上,“……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弊……盲瞑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