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嗯一声,“小师父说得也对,我们不贪人家的东西。”
季千里听说这是他从前居所,一路便忍不住东张西望。那院儿比一路所见都更为完整,想是最先修来,随地势曲折错落,有亭有阁,有池有鱼,藻荇交错,树影扶疏,彼此相映成彰,若不细看,便如未经火烧。里头却还有十多侍女,各都娇美非凡,有的拭笛吹箫,有的摆棋弄书,有的研墨洗笔,似只待人来用。
一见他们,都停下道,“公子。”
季千里见那梧桐垂柳时已然多看了,又见此琴书婢女,脸莫名一烫,看越东风,他正促狭看他,耳朵更红通通的。
“我们不要这许多人。”
季千里听他心情不错,也笑了笑。
然毕竟要去见那两人了,一颗心不敢再胡乱思想,随之转过十来级台阶,陡然小瀑飞流,红梅朵朵,隔着七八丈远,青山中高悬一间白石屋,想是被树瀑包围,屋架毫无损伤,其上郝然刻着“洞中客”三字。心道,难道里面是个洞。
念刚一动,二女微张玉臂,先后朝彼间去,如游蛇凌空滑移,他惊异非常,随后身子也一轻,被越东风带到彼岸。
回头一看,身后二女也都似先一般跟来。
原来此彼当中横了条白玉栏,因细如儿臂,隐在雾中,还道悬空。他转念道,不过即便有此物,要他从此细栏走过也是绝无可能,想来这些少女个个身怀武艺。
心中又是佩服,又愈警惕。
一进屋香烟氤氲,暖意融融,有榻有椅,有书有画,满目古香。小窗临翠,玉屏掩琴,一张桌上留有笔墨,右悬一幅未写完的字: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虽力微弱,其字其文却奇气纵横,放言无惮,全不露雕琢痕迹,谁人也不能把它忽略。
那左悬三轴绢画,也是同样力弱,亦着笔老道,左鹤行鸣竹林,右猿抱子栖于高松,当中白衣观音趺坐,丰腴面相,静穆神态,如梦幻显身,空明之至。
季千里见过越东风字画,仍暗赞此人笔法,又道字画似有矛盾。因那观音像着实美妙,又一望便未转睛,越东风也多看一眼,似一笑,“越青天快死了?”
紫云听他不敬,脸色微一变,“老先生自从郑家公子那里回来,是落了病根,不过先生找了药,想来没有大碍。”
他也不知是不是可惜,“从前挂的‘梅花屋主’的墨梅,忽然又问天,又参禅,我还道他终于是要死了。”
紫云装未听见后半句,温顺道:“老先生也说起,公子所作墨梅花繁不乱,风神峭拔,比梅花屋主更青出于蓝,可惜已被烧毁。他老人家念叨少了什么,又见了公子作的‘财色名利欲’,手痒临夜摹出这三轴法常僧人的观音猿鹤图,特地让人送来。”
青女亦道:“这幅屈灵均的《天问》,因他老人家体力不支未写完,他交代公子喜欢,刚好帮他填一填。”
那边上果真还余半白。
越东风淡哼一声。
季千里心道,他原来还画了梅花,他也要画给我看才行。又道,她说的“财色名利欲”,大概便是那几张“藏宝图”了,原来他们都见过了。他们虽藏在这里,外面消息却知道得快。说什么填完,难道叫他们来是填字的么。
一番思想,只问出一句,“怎么他不住这里?”
那青女颔首笑道,“此间路于他老人家不便,稍后还是要请公子移步。”
“……”季千里默了片刻,“那我们就走罢。”
“公子才刚来,怎么就要走么?”二女又微露惶恐,“不知婢子哪里没做好。”
他摇头道,“不关你们的事,不过我们只找他们,方才还道他们在。”
“都是婢子的不是。”紫云又道,“老先生道公子一路风餐露宿,必然饥寒,吩咐婢子在公子旧时歇息之所,煮杯热茶酒,待伺候公子沐浴更衣,再领二位前往。”
她二人伴人说话时,屋内另一女燃香铺榻,又一女已将茶酒点心摆上,都似刚出炉烫好,还知季千里喜食豆米,看来甚是用心。
想这已是腊月初八,外间早天寒地冻,二人自午时出来,在寒风中赶了半日路,在此暖香之中自要垂涎。四女面若桃花,声若燕语,各有情态,这般叫人沐浴更衣,寻常男子也早飘飘然。
季千里早打定主意,对人家色相全不关心,对姑娘要来伺候沐浴等事更敬谢不敏,闻言一味摇头,又盯着越东风怕他喝。
在座的何等会看人脸色,青女笑道,“公子可是担心酒食有毒?婢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这便为公子一试。”
不等人劝,托杯往口一送,再回杯来,已尽空了。
一瞬晕生双颊,娇嫩非常,双目殷切切望人。
这一下以退为进,季千里即便铁石心肠,被一个姑娘指破怀疑又自证清白,也有些应对不来,“我不……”
惹得越东风终于一笑,“姑娘好多心,小师父从不疑心别人。”
较真儿要季千里强,说谎不脸红却要靠他,似觉二人来往有趣,他语气还带着几分调侃。他本就姿质风流,望了这个,又瞥一眼那个,那青女脸微一粉,忙朝季千里福身,恭敬道,“婢子小人之心,公子莫怪。”
“小人”季千里脸更一红,还是摇头,“……天也不早了,方先生刚才似乎着急得很,我们还是去找他们。”
冬日昼短夜长,这天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就要黑下去,这地方太大,回程也还好长一截呢。二女对视一眼,“越先生急么,他方才却又吩咐婢子们,席要酉中才开,公子便再小睡片刻也来得及。”
“你瞧,真要请我们吃顿大的,”越东风握住他手,“不过回程还有一段路,小睡似也不错,千里,你累了没有?”
季千里心中绷着一根弦,如何能睡?想他怎么一进来就改主意了,朝人摇头,“那也回去再睡。”
他笑道,“可是人家原来不急,是我们急了,或人家只忍不住急了一下,而后又不急了,看来我们这会儿要去,也找不到人。”
众女面面相对,青女道,“此间因是公子所在,才修得完备些,别处却还在打磨,不比此间舒适,公子若是留下,婢子们也就不再打搅。”
紫云道:“公子若真要走,那宴厅便在昔日用膳处,婢子自也为公子领路。”
越东风哦一声,“姑娘熟路么,别带到不该走的地方去了。”
“婢子们别的不敢擅走,带公子上去的路是老先生许的。”青女要活泼些,见他含笑,亦细声道,“便是婢子们蠢笨,有公子在,想也不会走错。”
他嗯一声,拉着季千里,“小师父是想去别处走走呢,还是想留这儿睡一会儿?”
“当然是去……”
话音未落,陡生变故,季千里只觉脑袋一麻,伏于桌边。
越东风吃一惊,起身看他,但也身子一软,趴倒一边。
二人一倒,几女忙唤道,“公子?公子?”
紫云先轻后重,摇了两下人,朝青女使个眼色,“公子要歇息片刻,来把他们扶上榻罢。”
两人扶一个,将季越二人并排放到榻上,铺榻的笑叹,“越先生一再说公子聪明,武功又甚高强,可我看他除了相貌俊美,和寻常男人也没什么分别。见了青儿姐姐不就留下了。”
这姑娘年纪最小,口气倒不小,青女边收香器边嗔一声,“没听说公子连那第一美人也不娶么,看他全把人家望着,偏来打趣我,没这噬魂香,你看他听不听我们的?”
“这位季公子看来比公子谨慎许多,不过只知谨慎,却不知谨慎什么。哎,我们的茶酒反是解毒的,喝点儿反而好呢。”
“行了,人既睡了,我们也别留着聒噪……咦,姐姐这是做什么?”
只见紫云伸指朝二人昏睡穴上一点,见众女相望,依旧柔声道,“方才这位季公子说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们就不听了么。好了,这便走罢。”
“……我看,全因他们话多,越先生不是提过,只要他们一起,话便多得让人插不了嘴……”
“……方才公子看那张图,说话太也不敬。”
“大概还是怪老先生……”
四女正依次退出门,忽然头顶一个声道:“喂,那一个给我!”
那声欣喜非常,但见一颗头颅从屋顶倒挂下来,骇得打头捧茶那个一大跳,随后那头如倒荡秋千,一气腾落榻边,一见榻上人,伸手便取。那紫云一惊,一掌拍去,斥道,“你跑来做什么?还不退下!”
“我要这个,我就要这个!”那声不依不饶。